〖陈遘上疏平逆寇~赵约詈贼死杭州〗
诗曰:
膝下儿孙福满心,垂钓树荫伴河塘。
堂前燕雀盘桓去,深秋已锁隆冬暮。
自乐无忧偏生灾,草寇为王废太平。
哪得过问千秋事?只就眼前便皱眉。
话说方天定、邓元觉等人起兵去杭州时,石生已进兵衢州龙游县,方腊自把陈十四调往睦州,又派遣两人相助石生攻打衢州,这二人乃是王寅、高玉。
王寅原是歙州山里石匠出身,善使一条虎矛枪,胯下坐骑“转山飞”,登山涉水,如履平地,自投靠方腊之后,被方腊封为南国尚书;高玉亦是歙州人士,善使一鞭一枪,武艺虽比不得王寅,亦是能打会斗,归附方腊后,被方腊封作南国侍郎。此次遣这二人来,一是助石生攻取龙游,二则打下龙游后,速取衢州。
王寅、高玉二人起兵至龙游县外十里,石生出营相迎,三人入帐,石生摆酒为二人洗尘。酒过三巡,王寅道:“石将军到此几日?战况若何?”
石生落杯言道:“到此两日,交兵两仗,各有胜负。昨日阵上,被我用狼牙棒击死县中马步两个都头。却被知县龙在天伤我一槊,呕血两口,险些丧命,因此一胜一负,如今胸口尚自作痛!”
高玉道:“知县乃文官,何得此本事?”
石生道:“我原以为是文官,所以大意了。后来打听得这龙游知县龙在天,乃文武双全之人,只说早年中过武举,因不满朝廷奸佞弄权,数次言语讥讽,所以不得重用,贬谪至此为知县。其下县丞龙在江、县尉龙在河,皆是其胞弟,各有武艺。此人对县里百姓无微不至,如父如母,深得民心,县民呼为“一县三龙”。此县着实难取。”
王寅道:“不妨,明日我二人去见一阵,便知分晓。”
高玉道:“城中兵马几何?”
石生道:“不过三五百人,但皆是悍勇之夫,不可小觑。”
高玉以手拍髀道:“你我两万人马,胜他多倍,有何可怕?圣主令我等速取衢州,怎可在此空耗日月?明日必拔此县!”
王寅道:“来时我已见龙游县城,高可二丈,青石垒砌,强攻伤亡必重,还须用计取胜。”石生劝酒问计。
王寅低言数语,石、高二人齐声叫道:“妙计,王尚书高见。”
次日一早,石生、王寅、高玉提兵来至龙游县外,龙氏兄弟引领着人马,出城抵敌。
知县龙在天在马上用禹王槊指石生,大喝道:“你这厮非我敌手,何敢再来!”
石生道:“汝敢只身决胜负么?”
龙在天二弟龙在江,大喝一声,舞双镋纵马出阵道:“休啰嗦,怕你不算好汉!”高玉使枪飞马迎住,两人杀做一团,斗三十合,不分输赢。
龙在天令三弟龙在河掠阵,自擎槊打马杀出,王寅马跑而来,迎面使枪就刺,六人马捉对厮杀。征尘乱起,杀气横生,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斗四十合上,龙在江镋伤高玉,龙在天与王寅不分输赢。方军阵上,石生见了鸣金,两军各自收兵。
方将晌午,守城军士报与龙知县道:“城外援军到也,打着衢州旗号,正与反贼搏战。”
龙在天与两弟急上城看,果然两股人马相杀。龙在江道:“哥哥,救兵来到,我们兄弟可与衢州人马合力击贼,贼兵必溃,良机难得!”
龙知县道:“不可开城,万一敌人使计赚我县城,又当如何?”
龙在河道:“哥哥如此谨慎,何时才能建功退敌?城外援军见城里守将不出击敌,等回告彭知州,我兄弟三人罪责难逃。不若就此杀出去,里应外合,迎援军入城。”
言未毕,龙在河已自下城,领兵开门出战去了,龙在天扒在垛口,看了道:“二弟守城,我助三弟。”亦下了城,提槊上马,出城来退敌兵。
时龙在河已经杀入了乱军,龙在天引人马卷杀过去,正见石生,挺槊直冲过去。石生见时拨马就走,两人一前一后,追逐五里,至一条小道上,两边树木杂生。龙在天只顾纵马追石生,正走之间,一声喊起,两下方军伏兵尽出,先使绊马索绊倒龙知县坐骑,两边捆绑手一拥而上,将知县活捉。
石生回马笑道:“念你是个人才,今日降则不亡,不降必死!”
龙在天两目圆睁,只一挣,迸断绑绳,飞身直撞石生坐马,石生人马倒地,撇了狼牙棒,惊恐不迭。
龙在天拾起狼牙棒,大步向前,要来结果石生性命,却被王寅自后赶来,就马上拈弓搭箭,只一箭射穿项颈,扑地倒了。石生起身,夺过狼牙棒,连打数下,见龙在天已死,方才作罢。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
石生见是王寅,喜道:“尚书来得是时,不然我命休矣!”
王寅道:“龙游已破,我思你非龙在天敌手,特来相助。”石生再问了龙游如何破的?王寅备细说了。
原来此皆是王寅定计,衢州援军乃是贼军假扮,为引知县龙在天出城,却将龙在河引将出来,龙在天见三弟出城,也出关来,却被石生引入伏中。那假的衢州援军见龙游县城门大开,都来抢城,龙在河知已中计,为时已晚,却被高玉出其不意,一枪刺死乱军之中。贼军瞬时杀进城里,龙在江独守城门,孤军奋战,亦死于乱军,王寅见城已破,留下高玉守县,自来相助石生,一箭射翻龙在天。石生、王寅遂同回龙游县。待二人进入县,纵兵抢掠、淫烧一日,明日引兵来衢州西门,扎下大营。郑魔王、钱振鹏已攻克常山县,亦逼衢州城东门下寨。
话分两头。冬十二月,徽猷阁待制、发运使陈遘字亨伯,已知方腊为乱,上书道君天子道:“东南妖贼方腊始起青溪,众不及千,今胁从已过万,又有苏州石生、归安陆行儿,皆聚党应之。东南兵弱势单,士不可战,必未能灭贼。愿发京畿兵,鼎澧枪盾手,兼程以来,庶几蜂起愚民,不至滋蔓。”道君皇帝始大惊,悉行其言。十二月丁亥命宦官谭稹为两浙制置使,以太傅、泾国公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率禁旅及秦、晋蕃汉御辽兵十五万,南下平叛,使讨方腊。
童贯起军将行,道君皇帝全付以东南一事,谓之道:“如有急,即以御笔行之。”童贯又征数员大将随军,乃开封祥符人淮西钤辖何灌;保安军人、保信军节度使、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与其次子蕲州防御使刘光世;忠州防御使辛兴宗。其余将佐:杨惟中、折可存、王禀、杨可世、刘镇、王涣、马扩等将。
此时宋江已受招安,擒田虎、平王庆后,未有官职。童贯又命宋江为征南正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再说时已宣和三年春正月,只说衢州知州姓彭名汝方,字宜老,饶州鄱阳人氏。其长兄是枢密都承彭汝砺,字器资,年五十四而卒;次兄显谟阁待制彭汝霖,字岩老,乃奸相曾布一党。
彭汝方以汝砺荫为荥阳尉、临城主簿。长兄汝砺死后,弃官归葬。丰稷留守南京,辟司录。宣和初年,为衢州通判,使者疏其治状,擢为衢州知州。
彭知州听闻贼兵已至城下,遂与通判段约介、大将郭师中议之。段约介道:“如今寇至,众望风奔溃,已无兵可御!”
郭师中道:“我在,敌寇安能入城?今日便杀退贼寇,使朝廷知有郭师中,不知有方腊!”乃提刀引千人出西城杀敌。彭知州劝之不住。
郭师中出城来战,彭知州与段通判登城略阵。郭师中大骂反贼,南国侍郎将高玉迎战,无十余合,高玉枪里加鞭,一鞭打在郭师中左臂,师中大怒,一刀搠在高玉肋下,高玉落马,复被师中一刀砍下头来。
石生大惊,磕两柄狼牙棒来斗郭师中,王寅只怕石生不能取胜,暗中放一枝冷箭,正中郭师中马脸上,那马疼痛倒立起来,将师中掀下鞍鞒。师中自地上起身,石生跑马已到,抡狼牙棒正打在面门,郭师中登时死了。
城上彭汝方看了大惊,用衣袖掩面,叫鸣金收兵,王寅、石生也退了去。段约介令道:“紧守四门,不得擅自开城,违者立斩不赦!”自与彭知州下城回了府衙。
至晚,王寅将郭师中尸首与一封书信送入城中。彭汝方接书,从头看时,上面略写道:
道君无能,枉居帝位。奸相弄权,生灵荼毒。各州苦守城廓,朝廷却无救兵。吾闻尽忠之臣未必能有好报,古有乐毅、廉颇,皆奔亡而为虏;韩信、彭越,悉菹醢而受诛。彭郡守若能迷途知返,归顺我朝,必得重用。实为公思,免致两伤。
彭知州看罢不语,将书交与段通判。段通判看罢,一把扯个粉碎,破口大骂:“反贼分明欺人,倒把这话唬我。”
彭汝方道:“我已过耳顺之年,为保晚节,誓与城同存同亡,不敢有负圣恩!宁为鸡口,无为牛后。”段约介令将送书之人,斩首悬于外城门,以示必死之心。
风吹云朵散,名利总成空。
丈夫钢骨硬,不负皇帝恩。
石生、王寅见了,七窍生烟,约合郑魔王、钱振鹏,东西两门,并力猛攻。知州彭汝方、通判段约介苦守孤城三日而陷,城破彭知州被擒,骂贼以死,时年六十六岁。道君皇帝闻听褒叹之,赠龙图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谥曰忠毅,官其家七人。此为后话。段约介亦死。
再说十二月下旬,太子方书与国师邓元觉、元帅石宝、镇国将军厉天闰、护国将军司行方已攻下杭州钱塘、仁和、余杭、临安、富阳、新城、盐官、昌化诸县,大军围逼杭州城下。
这杭州非比其他州府,乃是两浙路的首府,南有钱塘潮信江,西有三潭映月湖,又是造作局所在之地,花石纲指挥中心之一,聚着大批官吏、富商,当朝奸相蔡京的父祖坟墓也于此处。
且说方天定、邓元觉合兵七万,直抵杭州城下,军马列成阵势,郡守赵霆和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同上南城门观看,只见叛军一望无边,如同山海。
城下方天定举目看时,正见赵霆三个,命擂鼓助威,鼓声如同雷霆,唬得知州赵霆体如筛糠,战栗一团。
陈建道:“大人休惊。”
赵霆道:“我本文官,休道这般光景,便是刀枪也见不得。”
赵约一旁道:“大人如惧,可自先去,吾与陈制置使自当应付。”
赵霆口打颤音道:“此城全仗二位,本官先回。”乃使两个小军,搀扶着下了城,坐轿回了府衙。
赵霆回入府中思道:“不若趁贼军未围城时,我先逃离这险恶之地,城破之时,定无生理!”主意打定,让家人收拾些随身衣物、金银细软,全家坐轿骑马,出北门踏雪而走,赵霆方出杭州,反军便将城池层层围住,似如铁桶。
只说南城,赵约、陈建听闻赵霆畏敌如虎,开北门私走,二人甚怒。赵约大骂道:“这厮身为一州父母官,竟不问百姓死活,枉为人也!”
陈建道:“如今骂也无益,此人胆小如鼠,文不能安民,武不能杀敌,只为你我累赘。”
这时方天定骑马来至城下,用戟指着城上叫道:“郡守赵霆何在?”
陈建道:“休闻知州,只我便与你理论。”
赵约叱道:“我乃廉访使赵约,尔等退兵便罢,如不肯时,叫你都死。”
方天定戟指喝道:“无名鼠辈,我且问你一句,降是不降?你若不降,城破必杀你!”
赵约诟骂:“我生为大宋臣,死为大宋鬼,焉能降反贼!城破有死而已!”顺手在士卒手里夺过弓箭,照着方天定面门便射,方天定急闪,那一箭射落盔缨。方天定大怒,拨马而回,手挥令旗,使大军攻城,杭州城紧守四门,矢石如雨。
只两日硬攻,杭州城破,反军生擒廉访使赵约、制置使陈建,押解至方天定面前,方天定问及知州赵霆,赵约、陈建骂不绝口。方天定命施以磔刑,二人为国尽忠而死。反军入城纵火六日,死者不可胜数,但凡搜出官吏,砍手剁脚,掏出肺肠,折磨致死,惨不忍睹。积怨已久百姓平民,亦发掘蔡京父祖坟墓,暴露其骸骨。方腊知杭州已破,传旨令方天定等将,引领大军驻守杭州。
时至正月中旬,吕师囊、霍成富、方七佛、庞万春相继攻下歙州的歙县、婺源县、绩溪县、黟县,至此歙州又在方腊囊中。方腊再遣方七佛引众六万,攻下杭州东北的秀州崇德县,而后进军秀州。却被秀州统军王子武阻挡,乘城固守,僵持不下。是时,吕师囊又率万人攻打台州,遭台州司户参军滕膺率众抗拒,一时不能攻克,转而攻取台州天台县与黄岩县。
下旬,朱言、吴邦攻下婺州永康县后,又夺取了义乌、武义、浦江、东阳四县,婺州辖下只有金华、兰溪两县尚未攻破。朱言、吴邦乘胜进攻金华,只一日陷金华,引大兵直抵兰溪县东门。
朱言对吴邦道:“你我本就是这兰溪县人,县中你我悉知,知县汪治乃无能之辈,所倚仗者乃东方也。某欲保此县,免死无辜。”
吴邦道:“都头东方龙神,擅使方天画戟,所向无敌,非你我之力可胜,不如遣人到圣公处搬请援兵,与我等了此一事。”
朱言道:“此人乃一匹夫耳!贪财好色,见利忘义,可使一巧舌之人,入城用重金收买,兰溪唾手可得!”
吴邦道:“东方龙神与汪治有父子之情,恐不会就范!”
朱言道:“不然,此人狼子野心,与吕布无异。一者大兵压城,他安能不虑?二来以金银珠宝为饵,许之城破奏禀圣公加官进爵,此人必定为我所用。”
吴邦道:“此计虽妙,何人去说为妥?”
朱言道:“司天太监浦文英能言善辩,前日到此,可以为用。”
吴邦道:“方圣公使来督军的,安肯助我二人?”
朱言道:“这倒不妨,浦文英本是内侍,言语冒犯圣公,令到此督军,必然思归。若其立功,便可回朝。”
吴邦道:“兄长说的有理,我便去与他说知。”
朱言道:“我当去说,此人急功近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必能说服。”朱言自出帐来见浦文英,将事讲明。
浦文英道:“咱家便是肯去,如何入城?”
朱言道:“浦督军须使几个随从,扮作金华来的求救使者,必能掩人耳目。
浦文英道:“某愿一试。”
朱言道:“此功能成,我必保奏圣公请督军还朝。”浦文英大喜。
次日,浦文英引三两个随从,扮成金华遣来使者,到兰溪县北关叫城道:“我乃金华差使孙县尉,军情火急,速望相救。”都头东方龙神正在巡城,忽见几个人来到城下,仔细听了,信以为真,便放进城里,动问金华事情。
浦文英道:“反军围城,吾冒死到此。”
东方道:“即是如此,可入衙见过知县相公。”
浦文英道:“我有一事,须先与将军商议。”
东方道:“县尉大人有事直言,某当讨教。”
浦文英道:“此处非讲话之所,但借一步。”
东方道:“某请大人到舍下喝茶。”乃引着浦文英到得家中,落座吃茶。
浦文英道:“将军请看。”招手使人奉上包裹,于案上打开,只见金银百两,玉珠十颗。
东方起身惊问:“此是何意?”
浦文英道:“都头休惊,浦某略表奉承之心,望乞笑纳。”
东方急道:“大人非姓孙乎?何言姓浦?”
浦文英大笑道:“实不相瞒,我便城外方腊军中浦文英是也!”
东方恍然大怒:“正愁没处寻你这伙逆贼,今日倒来自投罗网!”忽地起身,在腰下拔出利剑。
浦文英道:“将军且听我一言,死也无恨。”
东方说道:“死到临头,有话快讲。”
浦文英道:“自古以来,识时务者为俊杰,知时事者是英雄。如今我有大军一万,止在城外,若知我死,必然强攻此县,不出两日就破。那时鸡犬不留,斩尽杀绝,将军与县共存亡,便可名留青史。然城中父老何其无辜?”东方弃剑在地,寻思不语。
此时只听外面有人吵嚷:“知县来了。”浦文英目顾几个随从伴当,那几人会意,拔出刀剑藏在门后。
原来知县汪治听说金华县来人去了东方都头家里,就亲自带人来请,一脚踏入门来,被浦文英绰剑砍在左手上,汪治大叫一声,反身便走,喊人护卫。浦文英使人在后追喊:“东方将军已投方腊麾下,汪知县速速献城。”
东方龙神闻得这一声,如五雷轰顶,一把劈胸揪住浦文英,喝道:“你这厮好毒的计谋,这般害我。”
浦文英道:“为今只有结果了知县,功名富贵就在眼前,你不杀他,他必杀你。”言罢,将剑递与东方眼前。
东方接剑在手,徐徐插入鞘内道:“我与他有父子之名,奈何?”
浦文英道:“昔日吕布杀董卓,为天下大义,今时都头何惜害民贼乎?”东方皱眉一思,于墙边绰起方天戟,去赶汪知县。
正是:
贼人用计空赚城,致使街市血横流。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