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崔娴早在娘摔倒的时候就醒了,张嘴就哭,这会儿被血气一激,更是哭得厉害,持盈却是给吓傻了,听不到似的呆坐在地上。
迎着月光,她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头上裹着塞外少数民族特有的头巾,看不清轮廓的脸上,一双碧绿的眼如狼一般冷冷地注视着她。
男人手里的弯刀还在滴血,他一手将没了脑袋的车夫扔到一旁,开始脱自己的外套。
持盈又被吓一跳,手脚并用往后爬,没爬两下,一件带着体温的袍子兜头盖下来,男人冷漠的声音说道:“起来,跟我走。”
原来不是那个意思……持盈松了口气,浑身都软了。
男人不耐烦地催促:“快点。”
这口气要放在别人身上,持盈一定会说他不懂怜香惜玉,大难不死的人哪里站得起来,但在刚经历了险些被强暴的事之后,男人的“不怜香惜玉”反而令她庆幸,他一定是知道自己现在不想再被奇怪的人接触到,所以才不伸手来扶她。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持盈披着他的袍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在男人身后走向马车。
男人用袖子擦了擦弯刀,然后收回鞘中,下巴一抬:“上车。”
真是比某个王爷还要言简意赅啊,持盈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地爬回车厢里坐着,男人坐在车辕上,一抖缰绳,马儿继续朝前走。
他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持盈好容易将女儿哄睡了,又有些担忧地撩起窗帘往外看,见前方开阔平坦的大地上聚集着几十个半圆的包,又有橘黄的灯火亮着,明白了——这是北方游牧民族的部落。
马车的出现令外围巡逻的游牧青年们发出了一阵骚乱,救了持盈的男人大声朝他们说了句什么,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右手放在心口向他行礼。
男人撩起车帘,持盈忐忑地探出头来,感觉无数道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有种被放在了戏台子上的错觉。
毡帐群里跑出来一个穿着大红袍子的姑娘,唧唧呱呱说了几句,男人回答了她,姑娘便朝持盈跑过来,换了汉话对她说:“哥让我带你去休息,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持盈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们是北狄人,还是别的游牧民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不会反而有所图谋?
红衣姑娘很是热情,也很细心,见她不便回答,以为是那一群围观的年轻汉子们吓到她了,转头就朝青年们大声说了几句什么,青年们哄然大笑,各自散了,姑娘这才又说:“我叫桑朵,救你回来的那个是我哥博木儿,是我们布夏族的族长,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呀,你衣服破了,我带你去换件新的吧!来,跟我来。”
布夏族持盈曾经听崔颉提过,是在燕州西北、与北狄交界的博尔吉克草原上迁徙的游牧民族,人数不超过三千,既不投靠中原,也不牵连北狄,就在两个巨人的夹缝中间悠闲地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偶尔入关和汉人交换一些粮食,大部分时候都是逐水草而居,大楚几次伸出橄榄枝想要招安,都被他们拒绝了。
既然是这样一个民族,大概也不会对自己做什么过分的事,持盈稍微放心了,跟着这个名叫桑朵的布夏族姑娘到了她家的毡帐里,映入眼帘的是毡壁上五颜六色的装饰品,温暖的炉火唤起了生的本能,持盈难堪地听到自己肚子叫了。
桑朵小跑着到桌子边给她倒了一碗羊奶,持盈尝了一口,膻味很重,但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毕竟说不好接下来自己就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少数民族的三餐还是要逼自己适应才行。
“这是我刚做好的新衣服,先借你穿吧,”桑朵咚咚咚奔进一间房,咚咚咚又跑出来,递给她一件湖蓝色的女袍,“你要洗个澡吗?我叫我哥去河边打两桶水回来。”
持盈本想说不麻烦了,可一想刚才那车夫的血洒了一身都是,哪能不洗干净,便感激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
桑朵笑嘻嘻地说了声不客气,钻出毡帐,和站在外面的博木儿说了几句话,又进来招呼道:“哥去给你打水洗澡了,先坐下歇歇,吃块饼吧!”
吃过东西,又洗了澡,持盈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又把女儿也洗干净,带血的襁褓只能扔掉不要,幸好桑朵帮她去别家借了一块来。
母女俩都换上了布夏族的衣服,看上去毫无违和感,持盈忍不住微笑起来,这种被宽容接纳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令她有种如获新生的欣慰。
当晚博木儿没有回自家的毡帐,桑朵把床让给持盈,自己去睡哥哥的床,持盈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奈何实在太累,一沾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直到天亮才醒过来。
梦里她又看到车夫抛飞出去的头颅和扑面而来的鲜血,当外面的嘈杂声将她从梦中唤醒时,浑身大汗淋漓,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铺着厚羊绒毯子的床上喘气。
谢家果然没准备放过她,虽然在意料当中,但仍让她感到一阵阵后怕,如果昨晚博木儿没有出现,自己会怎样?被凌辱?被杀?还是两者皆有?娴儿又会如何?简直无法可想,千思万绪无非一个念头——幸好得救了。
今天难得地天气晴朗,博木儿在毡帐外翻晒腌肉,余光瞄到持盈走出来,头也不抬地问:“睡得好吗?”
持盈【纵横】满怀感激地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昨晚真是太感谢你了,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报答你。”
桑朵蹲在羊圈里挤羊奶,闻言扭过头来笑道:“我们族里的规矩,要报恩就要以身相许,你只要嫁给我哥就算是报恩了。”
持盈哭笑不得,正要说什么,被博木儿抢先了:“不要胡说八道,奶一会儿再挤,先给人弄点吃的去。”
桑朵朝他吐吐舌头,用布巾擦了擦手,招呼持盈回毡帐里,给她热了一碗羊奶,又有风干的羊肉、白面馍等塞外特有的食物撞在花纹精致的铜盘里,色香味俱全,持盈美美地吃了个饱,然后问:“有什么我能帮忙做的事吗?”
“倒没什么啦,如果你觉得不做点什么不太好的话,就帮忙把屋里扫一扫吧!”桑朵随手一指角落里的笤帚和簸箕。
毡帐里很干净,几乎没什么需要扫的,当然持盈也不太会扫地,只能笨手笨脚地左一下右一下,没扫出个什么名堂来,还被进来找东西的博木儿看到了。
“……”博木儿看了她一会儿,问,“你以前是做小姐的?”
持盈尴尬得不行,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会慢慢学的。”
博木儿无所谓地说:“不用了,你家在何处,过几天我们要入关去和汉人交换物资,到时候送你回去。”
家?这个词突然让持盈产生了一种迷茫感,天地之大,何处为家?是生她养她最后狠心抛弃她的父母所在的京城,还是宠她爱她最后却护不住她的夫君所在的……想到这处,持盈不禁一阵心酸,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博木儿盯着她的脸,半晌吐出一句:“你若是有难言之隐,也不必勉强,我族素无排外之心,你要是无处可去,可以留下。”
持盈垂下眼帘,低声说:“多谢了。”
建元四十年十二月,布夏族在博尔吉克草原最南边的向阳坡地处安营扎寨,准备过冬,而远在宣州的崔绎也率领军队北上,不日将抵达甘州府。
“怎么还没有消息!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营帐内,崔绎愤然掀了案桌,酒水泼了探子一头一身,探子连忙跪下求饶,百里赞劝道:“王爷息怒,谢家有意将夫人驱逐,定不会轻易让我们查找到踪迹,此事须得从长计议,眼下最重要的是……”话还没完,崔绎又狠狠一脚,将案桌踹成了一堆碎片。
北上的队伍仍是出京城那些人,成了王妃的谢玉婵和王爷的大舅子谢永自不必提,百里赞不敢让弄月和小秋天天在暴脾气王妃跟前晃悠,便说服崔绎将她们俩暂时派给伙夫打杂,有曹迁关照着,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为了保证崔绎不会“喜新厌旧”看上别的姑娘,谢家几乎将未来甘州武王府的丫鬟都给配齐了,不是满脸麻子雀斑,就是胖得走路都能听到肉甩的声音,再要不就是龅牙,一咧嘴尽头牙都能看得到的那种,越发衬托得谢玉婵如天仙下凡一般美丽动人。
但即便是如此,崔绎仍然是打着身体不好的幌子,每天碰也不碰她,偏偏谢玉婵对着他的时候耐心极好,推开一万次也能笑嘻嘻地再贴过来。
想见的人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却成天往眼前凑,也难怪崔绎脾气大,百里赞感同身受地想要是换做自己,上吊的心都有了。
但,要想找回持盈,就不能和谢家翻脸,否则有个万一,持盈还在他们手里扣着呢?一旦翻脸,母女俩必死无疑。而且探子们的酬劳也得谢家付,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憔悴的事儿了。
“那……王爷休息,赞先告退了。”眼看进谏无望,百里赞只得拱手告退。
打发了探子去领赏,百里赞独自在营中散步。几日前翟让从京城写来一封密信,说皇上一连多日不早朝,也不见群臣、嫔妃,紫章城中被诡异的阴云所笼罩着,极有可能要变天了,百里赞见信大惊失色,鞋也顾不得穿就跑去找崔绎。
结果崔绎无比淡定,面不改色地说:“慌什么,皇位给他坐,他又能坐得稳?待本王把王妃找回来,调转马头回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再把皇位抢回来就是了!”
百里赞摔倒了,这种脱离了物质基础的盲目乐观是怎么一回事?
崔绎漠然地瞥了他一眼,道:“你不信本王有这个能耐?”
这是信不信的问题吗?百里赞抹了一把汗,只得内牛满面地自己另外去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