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王府里,客卿虽然不多,但遇事好歹还能和持盈合计着解决,如今连唯一可商量的人也不知哪儿去了,崔绎不爱动脑子,谢永又不可信,曹迁虽然忠心耿耿,但略欠谋略,偌大一个军营,大小事都要他一个没打过仗的书生去安排,百里赞捧着军中主簿呈上来的厚厚一本册子,只有摔冠跳脚、大喊“老子不干了”的冲动。
“百里先生?”不知不觉溜达到了马厩前,金乌一身红毛湿透,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旁一个身穿朴素武士袍的青年正用刷子给它洗澡,却是杨琼。
杨琼笑着问:“先生怎么上这儿来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刻,百里赞眼里的杨琼犹如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一般,身后放射出万丈光芒,就差没在来点祥云仙乐什么的烘托一下了。
“杨公子!”百里赞热泪盈眶地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终于有个能管事儿的了,来,这个就交给你了。”
杨琼被他搞得一愣一愣的,两手还滴着水,就被塞来一本册子,唯恐弄湿了墨字,只得小心翼翼地捏着俩角,困惑不解地问:“先生这是干什么?这是……”将册子翻过来一看,懂了,“主簿呈上来的?王爷也不管?”
百里赞沉痛点头:“王爷现在满心满脑子都是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京城眼看就要变天了,一旦新皇登基,王爷就是风口浪尖上的船,难逃厄运再袭啊!”
杨琼闻言色变,急忙问:“京城要变天了?太子……太子要逼宫,逼皇上退位?”
百里赞将翟让信中所说的情况对他讲了一遍,杨琼沉吟片刻,道:“帝王之道,在于平衡中庸,坐山观虎斗,王爷势弱,太子势强,按理皇上应该先抑住太子,再想办法削弱王爷,否则太子一家坐大,变天是迟早的事。”
“是啊,谁也没想到皇上会先拿王爷开刀,王爷在京城,太子还会有所顾忌,如今王爷被贬到千里之外的甘州,就算太子弑父篡位,王爷也鞭长莫及,无能为力。”百里赞也点头。杨琼的疑惑其实也是之前他和持盈所疑惑的,建元帝究竟为什么走了这样愚蠢的一步棋,收回兵权防止兵变是可以的,但是把崔绎放逐了,紫章城中还有谁能牵制太子?太子百无顾忌了,他的皇位又还能坐几天?
难道是建元帝已经年老昏庸,脑袋不中用了?
其实倒也不然,持盈前世见识过崔颉的狠毒,重生再来,自然也就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连带着百里赞等人,虽然没有与太子打过交道,却已经认定了这是一个笑里藏刀的阴险小人。
但在建元帝眼里就不是了,崔颉从小聪敏好学,又勤奋又谦虚,与人亲善,识贤善任,大有“君子朋而不党”的风范,这么好的儿子,怎么会造反呢?
事实证明豺狼永远是豺狼,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重生就变成看门狗,是年除夕,爆竹还未歇,紫章城中一声丧钟,音传千里,崔绎猛然从梦中惊醒,赤着脚跑出门去,望着南方的天际怔忪不语。
身在博尔吉克草原的持盈抱着女儿坐在毡帐前的木栏上,喃喃地道:“娴儿啊,你皇爷爷今晚怕是熬不过去了。”
七个多月大的小崔娴含着自己手指,听不懂娘在说什么,清澈的大眼睛里倒映出满天繁星,旋然飘落成为雪花,落在万晟宫金色的琉璃瓦上。
建元四十年除夕夜,建元帝驾崩,太子崔颉登基称帝,改年号启圣。
正月还未过完,身在甘州的崔绎就接到一道圣旨,新帝表示大楚东北方的燕州州牧年前提请告老还乡,朝中暂无合适人选堪担此大任,遂钦点武王兼任燕州牧,仍然点八千兵随行,即日前往赴任。
好嘛,敢情他刚到甘州安顿下来,气儿还没喘匀,刚来得及招募了三千新兵,就又被赶上路了,这三千兵还不能带走!崔绎想着那撒出去的白花花的银子就恨得牙痒痒,却又无计,只得带着京城里出来的那八千人继续往东北边的燕州府赶去。
如果说甘州是荒凉凄清,那么燕州就真可算得上是人迹罕至了,前任燕州牧徐冲率不到一万人驻守,全州的百姓加起来也不到十万,加上地处极北,冬天长,夏天短,一入冬铺天盖地的大雪几乎将房子都给埋了,从前朝以来,年年上税都只能上一半,遇上雪期延长的年份,还得朝廷拨粮食赈灾,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地狱。
一穷二白的燕州,连北狄人都不感兴趣,崔颉却夸大其词地称之为大楚的东北门户,非精兵良将不能守,于是武王这把牛刀,就被请去杀鸡了——还不一定有鸡可以杀。
崔绎接到圣旨险些又一次气得吐血,甘州是大楚与北狄人争夺的地盘,好歹也算是有他的用武之地,调他去燕州又是怎么回事?朝中那些大臣竟然也会同意?
大臣们同不同意崔绎是不可能知道了,他只知道在找回持盈之前,还不能和崔颉翻脸,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地再次收拾家当北上。万幸,这次没有三辆马车的限制了,新王府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装箱带走。
“唉呀真是的又要坐马车,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谢玉婵坐了两天的马车以后犯起矫情来,说什么也不肯上路了。
赶车的小兵为难地道:“王妃就别为难小的了,赶快上车走吧,要不一会儿王爷要发火的。”
谢玉婵哼地一声,裹紧了狐皮小袄,翻着白眼说:“应融哥哥才不会对我发火呢,我不管,我死也不要再坐马车了,太难受了。”
小兵点头哈腰地劝了又劝,谢玉婵只是不肯听,最后全军都拔营了,就她一个武王妃赖在原地不动,终于还是惊动了崔绎。
崔绎骑着金乌绕到后方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为何还不上车走。”
那小兵苦大仇深地说:“王爷恕罪,王妃嫌马车不舒服不愿意坐,小的劝了半天了,实在是劝不动,王爷说怎么办才好啊?”
崔绎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玉婵,冷冷道:“马车不愿意坐,那你想怎样?”
谢玉婵抄着胳膊,一脸的任性:“我就是不要坐马车,骨头都要颠散架了,难受死了。”
崔绎露出厌恶的神情,声音也大了不少:“有车不坐,难道你想走路不成?”
“我才不呢,”谢玉婵眼珠一转,“我要坐轿子!”
百里赞也赶了过来,闻言便道:“出门在外诸多不便,一切都得从简,何况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去找轿子?将士们都得徒步走,就请王妃多担待一点儿吧!”
谢玉婵狠狠瞪他一眼:“你怎么能拿我和将士们比,我是王妃哎,和他们能一样吗?没有轿子是什么理由,你不是应融哥哥的左膀右臂吗?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以后要你办大事你能办好吗?”
百里赞没的兜了一头灰,垂首不语,崔绎不耐烦地说:“这种地方有钱也雇不到轿子,少废话赶紧上车,八千多人就等着你一个。”
谢玉婵被他一凶不乐意了,又是跺脚又是甩手:“我就是要坐轿子,我爹是宣州牧,我又是武王妃,难道连轿子也没得坐吗?”
眼看崔绎要被她气得吐血了,百里赞忙道:“马车坐久了也确实不舒服,要不给王妃换一匹温顺的马?让小兵牵着走,当不会再颠簸,车厢里太闷,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好。”
谢玉婵一听兴趣来了:“好啊好啊,我要骑马,不过,我要骑金乌!”
她话音刚落,崔绎便怒喝一声:“白日做梦!”
对于武将而言,爱马不仅是坐骑,更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伴侣,有时地位更胜过妻妾,而金乌又是罕见的汗血宝马,整个大楚也数不出几匹,崔绎爱之至甚,就连身为心腹的曹迁也没怎么骑过,更别说让她谢玉婵骑了。
“应融哥哥,你——”谢玉婵好久没被他大着嗓门说过了,冷不丁地来一下,立时委屈得不行,眼泪说着就要掉落下来,“你竟然为了一头畜生凶我!”
金乌噫吁吁几声,昂头骄傲地打了个响鼻,湿漉漉的眼中满是轻蔑之色。
崔绎目光冷冽,口气生硬:“金乌是本王的爱驹,从不让旁人随意骑,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谢玉婵声泪俱下地控诉:“可我是你的王妃啊,我怎么能算旁人呢?”
崔绎深吸一口气,简直想抽出星渊剑把她一剑捅个对穿,好过被撒泼耍赖荼毒视听,从在宣州时候忍耐至今的怒气眼看就要满槽,一旦爆发,就是气吞山河的杀伤力。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曹将军暂缓前行,再叫几个人来,把马车拆了改成轿子,王妃的话没听见吗?”好在百里赞见势不好,赶紧从中打断,那炮灰小兵如蒙大赦,撒丫子就蹿向队伍最前头。
不一会儿谢永来了。
谢永看了一眼直揉眉心的崔绎,又看了一眼抽抽搭搭的谢玉婵,上前哄妹妹:“任性也要看时候,赶快上车,到了前面的镇子就把马车换成轿子,还有不到二十里路了,再忍耐一下吧,你不是说为了王爷什么苦都能吃吗?”
谢玉婵哽咽着抹眼泪,瓮声答道:“那好吧……应融哥哥。”
崔绎斜她一眼。
谢玉婵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表情:“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忍。”然后就转身上了马车。
身后,崔绎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险些被气得直接去见他老爹建元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