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三听施施这么说,不由得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头:若论他和卓朗的师徒关系,他方才的戏言是有几分不敬……
若以他从前的少爷脾气,被一个年龄和身份都远远比不上自己的人这么当面指责,恐怕早就翻脸甚至是动粗手了!但是那番话是从他初见便生出莫名好感的金贵小弟弟嘴里说出来的,他不仅不生气,还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
等到施施和白樱转身出门的当儿他才反应过来,一迭声地叫着管家送客人出府。
施施三人随管家走上长廊之后,站在斗三少爷身后的范蠡才轻声道,“让你的人查一下这个金姓少年的底细。”
斗三眉头一挑,不用范蠡嘱咐他也有这心思,以金贵的谈吐和气质,怎么会沦落到闾坊做一名小小的管事?
等马车一驶出斗府,施施就迫不及待地问白樱,“陶朱少爷找你所为何事?”
白樱自上车就有几分魂不守舍,听到施施问她才打起三分精神来,“果然如金管事所言,陶家少爷问我唱的那曲《笑红尘》出处在哪里,我就按你说的回了陶少爷,此后他便一直沉默……过了半晌又让我再弹一遍那曲子给他听……只是一曲未完,巫女堂的那位青鸾姑娘就进了明堂。”
施施松了口气,只要范蠡没猜疑到她身上,别的事都无关紧要。
白樱见金管事不再细问,也悄悄松了口气:事实上,在青鸾来明堂之前,她回答完陶少爷的问话,就突然跪到陶少爷面前,求他为自己赎身,若是少爷能救她出火炕,她愿意以后为陶少爷做牛做马!
可惜陶朱少爷还未说可与不可,那个天杀的贱妇青鸾就无礼地推门而入!
好在临别时陶朱少爷看懂了她眼中的乞求之意,稍稍颔了下首,让她心头亮起那么一丝光亮……
到了玉香坊门口,马车还未停稳,车门就被人从外面拉开,施施探出头正对上卫小七那张焦躁的小脸,“金贵,你没有没被……怎样?!”
切,瞧这孩子说的!
施施扶着他伸出来的手掌率先下了车,“我一个——男人家,还能被怎样?你要担心也是得担心你白樱姐啊!”
卫七根本不理睬打算攀着他的手臂下马车的白樱和晴儿,催着施施快坊楼,自己走到无人注意的墙角,一提气就跃进后院;他边想施施边嘀咕着:‘公子我为什么要担心白樱那种伎人的安危?还不是怕你这自以为是的丫头被斗三那只老色狼瞧出女儿之身?!’
(嘿,斗三才二十岁出头好不好?)
卓朗和熊春花在前楼的门厅里坐着,看来也是在等施施她们,见施施推门进来,身后的白樱和晴儿都是端端正正全须全尾的模样,才明显松了口气。
熊春花细细问施施去斗府做客的经过,最后和卓朗商议一番,他们也弄不清斗三和那位神秘的陶朱公子的真实用意,只得暂且认定他们是音乐发烧友,对白樱唱的那支好听的曲儿产生了深厚兴趣。
几人谈了一晌,熊春花看天色快过正午,催着卓廊去偏厅里歇上一忽儿,她要跟着施施再学做两样儿可口的饭菜,卓朗自是求之不得,施施借机称赞春花姐是未来的贤妻良母,熊春花又羞又恼地追打她,几人笑得正敞亮,坊门突然被人啪啪地拍得震天响!
还没晴儿过去开门,坊门就砰地开了!施施拉着白樱嗖地躲到偏厅的门后面,从门缝隙里小心地往外瞧;白樱不知道想到什么好事,一张小脸兴奋得涨红。
熊春花看到闯进来的男人身穿大周常见的黑色麻衣,貌似哪位贵人府上的侍从,不由得柳眉一竖,‘他nn的,老娘现在混得连狗的气都要吃么?!’
这句粗话嘣到嘴边又被她咽下,春花姐偷瞧了一眼身边的卓朗,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迈着扭个扭个的小碎步迎向闯进来的黑衣侍从,“两位爷,这么着急闯进敝坊所为何事?”
侍从并不答话,从他们俩身后走进一位中年男人,两手一叉向熊春花微笑道,“春大家一向可好?”
熊春花认得这中年人是城主大人府上的管家,以前也曾来坊里点过几次海棠的牌子,算得上是玉香坊的老玉顾,“哟!是潘管家大驾光临呐,现在可不是馆坊开门迎客的时间,潘管家来得早了一点……”
潘管家抬头瞧瞧楼厅里还有一位玉楼临风的中年儒士,压低了声音,“春大家,借一步说话。”
熊春花摇摇头,“但说无妨,这位卓老爷便是我玉香坊的东家,有关玉香坊的大小事,总得报与东家知晓的。”
潘管家倒是从来未听说玉香坊的后台是何方高人,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卓朗一眼,他现在也无暇打听别人家的事,便向卓朗略一拱手,“城主大人听闻当年走失的一名庶女流落在玉香坊中,特遣在下来接小姐回府。”
“走失?”知晓含香身世的施施听到潘管家的话,不免一阵恶寒,明明是城主大人当年怕他那位母族强势的夫人生气,把含香母女驱逐出家门的好吧?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又敢接含香回家了呢?难道他老婆娘家失势了?
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熊春花的眼中,她做了个请潘管家入座的手势,叫晴儿过来奉茶。
卓朗坐了主座,潘管家也不客气,大喇喇地与卓大师相对而坐,“是这样的,你们坊里的千红娘子今天一早在府衙门口求见城主大人,说含香姑娘是城主大人的亲骨肉,城主大人细细回想,那晚在花魁大赛上见到含香姑娘的面容,的确是与城主大人的嫡女有七分相像,所以——”
说到这里他鹰眼微微眯起,“城主大人听千红娘子说含香小姐尚是清白之身,也就不再怪罪玉香坊主逼良为娼之过,只让在下把小姐接回府园了事。”
这番话说得熊春花俏脸发青:合算她五年前收留衣衫褴褛、无家可居的含香母女住在玉香坊衣食无缺,倒成了逼良为娼的罪人了!潘管家这一个罪名发落下来,连含香的赎身银子都不必付了,她熊春花还得感激城主大人未治她的罪不成?!
熊春花按捺住怒火,“潘管家说的这些话奴家可当不起!五年前,千红带着女儿被夫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她母女二人饥寒难耐之时,也曾去城主府衙求见过城主大人,只可惜……”
“事关城主大人的家事,奴家一外外人,自是不敢妄议!千红母女投奔我玉香坊的时候,是签了卖身契的,自愿在我坊中为奴,不然我熊春花为何养白白养她们许多年?奴家开的营生是闾坊,又不是接济穷人的义善堂!”
“你?!”潘管家不知道一直坐在对面冷眼以对的中年文士是何身份,一时间被熊春花的话给堵了话头,憋得说不出话来。
“春花妹子……”
含香娘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直直地跪在熊春花面前,“春花妹子,千红求你了,我、就留在坊里为你当牛做马,你让香儿……认祖归宗吧!赎身的银子,等香儿有了稳妥的归宿一定加倍偿还!我千红拿性命发誓!”
熊春花愣了一会,伸手去扶千红,“我们相识近二十年,你当真以为我熊春花是那种认钱不认人的主户?含香她爹弃她十几年,现在突然又愿意让她进府,难道你就放心得下?”
千红拿袖子抹着泪,“妹子,我给你说实话了罢,香儿这次是碰了好运……王城一位有权势的上大夫在城主府偶然碰到城主大人的嫡女,一看就瞧上了,要纳了做贵妾,城主不敢得罪那位大人就允了这门亲事,嫡小姐自是不愿嫁给一个年岁和他爹相当的男人,而且还是过去做妾……”
“所以城主大人就想让香儿代嫁?”
千红点点头,“城主大人那晚见香儿生得楚楚动人,举止落落大方,气质姿色尤在嫡女之上,便回家说服了他家那位母老虎,让香儿记在她房中为次女,过了年就嫁去王城!”
熊春花缓了气,“既是如此,我又枉做小人了,你去楼上和香儿收拾收拾,跟潘管家去城主府吧,当初写卖身契也不过是个落户籍的由头,一会我便取了契给你。”
千红实心实意地跪下给熊春花又叩了个头,拭着泪上楼梯了;熊春花转身对卓朗施了一礼,“老爷,我番处事不知当否?”
卓朗赞赏地对熊春花颔首一笑,“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妹子此举甚好。”
熊春花含羞一笑,上楼给含香母女取卖身契。
潘总管听卓老爷对熊春花的称呼很是纳闷,想不明白两人的关系,于是对卓朗拱拱手,“敢问这位爷高姓?”
“老夫郢山卓氏。”
“郢山卓氏?”潘管家常年跟在城主左右做事,自然也知晓国中各大权贵的名号,一听卓朗来自担任楚世子少傅的卓氏家族,一骨碌从榻子上滚下来,“小人拜见卓大人!”
卓朗抬手止礼,“担任国中少傅的是我二兄,我只是区区祭酒,不用行此大礼。”
潘管家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位文质彬彬的贵人是卓氏嫡支,还是朝中的祭酒大人!想到之前的种种失礼,更是冷汗直冒,幸好这时含香母子提着包袱随熊春花下楼了。
含香穿着朴素的淡蓝色细麻衣衫,头上一枝银簪也未用,伏地向卓朗和熊春花各行了三次大礼,“大恩不言谢,含香若有出头之日,定当回报春大家一二!”
熊春花摸摸自己的发髻,把一根碧玉簪拿下来插到含香的发间,“你们娘俩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贵族家的深宅大院的不比咱们这里随意,此后,你万事皆要小心,慎言谨行。”
含香诺诺的应着。
施施和白樱瞅着潘管家带人出了坊门,也从偏厅里出来,“含香姐,你当真要走了!”
含香恋恋不舍地挨个道别,在姐妹们的祝福声中上了马车。
施施转回身看到坊里姑娘们羡慕、嫉妒、恨的各式眼神,总之不能用‘恨嫁’一个词能够表达她们的心情了!施施打算一会儿再给熊春花提提把闾坊改成酒楼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