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中的群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沟壑越来越长,越来越深。鸡叫狗吠越来越稀,脚步越走越沉重。大鸿跟在幺姑爷后面,仿佛听到这里在响,看到那里在动。路边象人的小树,象鬼怪的岩石……不时的吓得他胆颤心惊。大鸿上前一步抓住幺姑爷说:“幺姑爷,让我走前面吧。”“你娃儿真是的,小伙子走夜路还怕?就算天地间真有鬼怪,不也是人变的嘛,你怕啥?”“我才不怕哩,只是想走前面赶快点。”“好哇,我看你娃儿还死要面子。”
东方发白了,幺姑爷说:“大鸿,快到了,我们就在这山坳上歇歇。”“好吧。”大鸿和幺姑爷找石头坐下,觉得自己的躯体就象硬梆梆的东西与石头发生了一次巨烈碰撞,差点碰散架而瘫软地上:“呀,我的脚好痛哇,可能打血泡了。”幺姑爷抽着旱烟说:“这算啥?人的一遭路虽说只走几十年的光阴,可酸甜苦麻辣,哪种滋味儿不尝到的?大鸿,我听说你升高中没问题,可你心里是啥想法?”大鸿沉默一下说:“城里的中学生也一批又一批往乡下赶,何况农村孩子。早迟都是背太阳过山,还不如跟着你做小生意,也许能解决一些家里的困难。”“没出息。幺姑爷是迫不得已。俗话说富不息武,穷不丢书。”
方加场座落在蜀江支流的龙滩河畔,三面依山,千余居民,全部住在几百米长的石板街上。逢场天,真可谓人山人海,几乎全是背筐挑篓的山里人。山区场镇的集市开得特别晚,上午十来点才开市。赶场的人大多是两头摸黑,要走好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山路。下午两三点钟便匆匆散市,让喧闹几个钟头的大街恢复周期性的平静。
开市后,大鸿坐在石坎上居高临下观看这个露天粮食市场,他想:“要看看幺姑爷究竟是怎样做生意赚钱的,好好观察着学几招儿。”
幺姑爷在市场里逛一圈儿,走到一个卖米的老头儿面前打招呼蹲下,摸出一匹旱烟叶,掐半节递给老头儿,同他边裹烟边说一阵什么,一会借旁边的秤称老头儿的米。大鸿心里惊叹道:“呀,幺姑爷的右脚尖偷偷顶着米背兜底儿……”老头儿笑眯眯地接过钱数数走了,幺姑爷换个位置卖起米来。一个买米的妇女走向前讲好价。过秤时,大鸿注意到幺姑爷的右脚尖儿又在扁背兜底子下面踩着事先拴好的短麻绳。妇女给了钱,背着米笑嘻嘻的走了,幺姑爷也笑嘻嘻的背起自己的空扁背儿,逛到一个卖米的老婆婆面前买米……
“啊,全明白了。幺姑爷竟然是昧着良心,靠欺骗憨厚纯朴的山里人赚黑心钱的。难怪他要走近百里路来赶非常偏僻的山区乡场啊。”
快散市了,幺姑爷左肩挎着空扁背儿,挺得意地笑着走到大鸿面前说:“我们走吧。”大鸿站起伸个懒腰说:“幺姑爷,我看你在市场里一会儿买一会儿卖的,怎么买和卖的人,一样争先恐后跟你套近乎呢?”“买贵卖贱。可又要赚钱,那就是硬功夫了。”“这硬功夫全在你的脚尖儿上吧!”“看清楚了,还明知故问干吗?”“幺姑爷,山里人本来就穷得可怜巴巴的,你却专门冲着他们欺负,太昧良心了!”“什么?你娃儿放屁!你好心可怜人,而谁又可怜你?古话说无奸不商,世上有谁赚到了钱又不骗人的?其实岂只是商,就是那些讲谋讲略的大人物也不例外。‘谋略’是啥?说白了还不是蒙人的把戏。你娃儿还嫩得很。
”“可你专找弱者欺负,算哪路‘英雄’?”“唉,大鸿,我说你娃儿成书呆子了。你给我说说看,是蚂蚁吃掉鸡还是鸡吃掉蚂蚁?是狼吃掉羊还是羊吃掉狼?天地间的东西,哪个时候不是弱肉强食?连这点儿道理也不懂?我说你娃儿啦,现在还象半天上的云,飘起的。”
幺姑爷大鸿进小饭馆坐下,一个矮子男服务员乐呵呵的打招呼:“吔,你好久没露面儿啰。还是随便来?”“矮子,别老一套,又想把剩饭残汤掺着给老子端上来?”“嗨嗨嗨,就是剃了玉皇大帝的头,也不敢剃到你头上来嘛。”矮子凑近幺姑爷耳边说:“今天宰得不少吧?”“没你那么黑,逢人就宰。遇到几个太可怜,忍不下心。一张儿‘大团结’也没捞到。”“生意场上没见过观音菩萨?再说见蛇不打三分过,见猪不宰七分罪嘛?”“得了得了,肚皮早打鼓了,你快端饭去。”“好哩。”
吃罢,矮子算帐说:“看在老朋友面儿上,就收两块五算了。”幺姑爷吼道:“什么?你的心比锅底还黑呀?这顿饭菜能值上两块五?嚼了人的骨头还讲老朋友。”“饭菜已经吞下了喉咙,你还干叫唤啥?宰没宰你,问老天爷去。哈哈哈。”
大鸿心里闷着气同幺姑爷走出场口,路边一个汉子把牛肉挂在树上叫卖道:“喂,买牛肉吗?”幺姑爷应道:“怎么卖?”“大哥,这全是腿子肉,六角一斤送你了。”“你宰谁呀?场都散了,天儿这么热,你拿回去自己吃吧。”
幺姑爷边说边走,汉子急忙说:“先别走哇,你给多少?”“三角。”“不卖不卖,这个价宁愿丢进河沟儿喂鱼。”“你想丢就丢呗,关我屁事儿?”幺姑爷说罢装着转身要走。汉子慌忙叫住:“转来转来,你割多少?”“割十斤。”“唉,当白送给你了。”
幺姑爷割了牛肉同大鸿边走边说:“大鸿,你的眼睛和耳朵没睡觉吧?三角比六角差多少?叫卖六角,又说卖三角白送。你相信吗?他们去山里买牛估堆头,遇到那些傻瓜,一条牛的肉摊下来不到两角钱一斤。 你说说这又算不算骗?”“我说不清。”“唉,不说这个了。背兜里的牛肉,我家和你外婆家人少,就吃两砣小的,你家人多,就吃那砣最大的。”
大鸿不吭声,幺姑爷说:“嫌我的钱是昧着良心得的?……你娃儿说说,大跃进饿死那么多人,有官老爷饿死的吗?那些大大小小的庙堂里,大大小小的菩萨小神,要算大慈大悲,光明正大吧?为啥众人不去烧香出功果,跪地千作辑万瞌头,他们就不保佑呢?原来这天地间啦,从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虾虾吃泥巴。就象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一物吃一物!没有谁最高尚,也没有谁最低贱。蝼蚁与大象是同样的一个生存法则。你明白吗?娃儿。”“幺姑爷,虽然我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现在说服不了你。不过我还是要感激你,今天你让我彻底打掉了跟着你去做小生意的念头。我决定安心去读高中,并且争取去上大学。”“娃儿,这才象话。”
太阳快落山时,大鸿跟在幺姑爷后面,咬牙鼓起劲爬完一个长坡,站在山坳上气喘吁吁地说:“幺姑爷,我实在走不动了。”“走不动也得走。人这辈子,要是走不动就趴下,那好比在等死。现在隔家还有二十多里路,歇会儿再走吧。”
幺姑爷疲惫的坐下抽旱烟,大鸿呆呆望着夕阳下一坡蜿蜓曲回的山路,思量着幺姑爷一天来的言行,心里说:“一遭路上的美丑善恶,是是非非,难道真象幺姑爷说的那样?人生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到底该追逐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