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茹甚少听母亲提起往事,一时怔愣,她凝视着母亲,突然发现幼时总是高昂着头,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母亲,此刻鬓边已添白发,即使面容仍保养得当却也掩盖不住风霜之痕。想起方才在琳萃轩时,她心中的愤恨与折磨,忍不住红了眼眶:原来,这许多年,她的日子在家人眼中已算是任性逍遥的了;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过得比她好;原来,姐姐也曾真心爱护过自己……那么九爷的事,母亲是否知道呢?
柳夫人见指甲上的颜色渐渐鲜亮,便微微甩动着手指:“你姐姐多年来一直照拂着你,入宫后也没忘了初衷,她留下的两个丫头你不愿意要,我也没有勉强。那两个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其心性如何,我又岂能不知?可你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把她们管的太严太死,让她们天天都怕着你,唯唯诺诺不知事理,这样的下人,你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呢?我让冬香挑首饰送人是假,给她机会捞些好处是真,这样她们才会心甘情愿地跟在我身边,继续为柳家卖命,懂了吗?”
柳茹心中的疑问不断翻搅,忍不住问道:“母亲,若是有朝一日,姐姐曾经做过的错事被外人发现,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该怎么办呢?”说完她才觉得唐突,连忙又道,“我胡说的,只是如果……”
柳夫人慢慢将系在指尖的带子解开,神色悠然道:“柳家不能没有你姐姐,若真出了事,自有为娘和你父亲担待,若是仍然保不住她,为娘会倾尽家财让柳氏一族护住你,柳家本家不能绝了血脉!”
最后一句话让柳茹心中的酸楚恣意泛滥,她上前一步扑在柳夫人怀中:“母亲……”
柳夫人忙将双手高举:“你这孩子又抽什么风!赶紧起来!刚说你懂事,你又这般疯脱了形!”
柳茹却怎么也不肯起身,靠在久违的熟悉的娘亲的怀中,忍不住落泪:“母亲,小茹以前骄纵蛮横,做错了很多事,让母亲担心生气,小茹知道错了,请母亲原谅……”
柳夫人闻言一愣,随即道:“你能开窍总是好事,不枉我和你姐姐多年的苦心,你若早些懂事也不必吃那么多苦头。你记着,为娘和你姐姐教训你,是为了你好!柳家嫡系到了这一辈只有你们姐妹二人,你姐姐若出了事,本家就会影响,分家也会受到连累,若真有什么,你姐姐会自裁担下所有罪责,到那时你必须要担负起支撑柳氏一族的重任!这些话当初你姐姐入宫之前就说过了,如今为娘告诉你,就是要你知道,柳家不能倒!只要为娘还有一口气在,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会护住你们,护住柳家!”
柳茹死死攥着袖袋里的锦盒,慢慢说道:“柳茹是父母的女儿,是柳家的子嗣,柳家可以没了柳茹,但不能没有姐姐。若是柳茹知道了什么对姐姐不利的事情,一定不会连累任何人,独自悄悄处理好的。”
柳夫人听她这话说的奇怪正要仔细问问,柳茹却起身将她指尖包裹的东西一一取下:“之前我在宫中打碎了姐姐心爱的物件,心中一直颇为难安。前几天我在朋友的店里看中了一块漂亮的玉石,我有心买下来给姐姐做成首饰,但那玉石质地坚硬,亚城所有的首饰工匠都无法雕琢。好在我的朋友说济云寺住持认识一位雕刻大师,女儿想去拜托他帮这个忙,顺便在寺中为姐姐祈福,请母亲允准。”
柳夫人讶异于柳茹突然的乖巧,她们母女多年不曾这样贴心,近几年的记忆都是近乎残酷的处罚和冷淡的争吵。可她看着这样的女儿是高兴的,有了小女儿的配合,长女在宫中就会更安全,柳家在亚城的地位也能更加稳固。柳夫人伸手轻轻将散落到柳茹面上的发丝扶到耳后,温声道:“你能这样想,母亲怎么会不准呢?我的小茹终于长大了,为娘很高兴。你姐姐前阵子还修书回来说要让圣上给你安排一门好亲事,为娘担心你会不高兴,如今看来终于可以着手此事了!我的女儿就算招赘也要找最好的男子!”
柳茹心中的温软霎时被这几句话冲击的冰凉,但她还是扯出不常见的温柔笑容,用不习惯的温柔声音恭谨回道:“全凭母亲和姐姐安排,女儿也要回去准备了,待镯子做好,女儿便会回府,母亲不用担心。女儿先行告退,母亲多保重。”言罢盈盈一礼,转身离开。
小婵早在柳茹房中等的心焦,在所有的东西都整理了三遍实在没有活儿可做的情况下,又去了厨房准备饭食,刚做好黄鱼煨面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小婵心头一松,忙跑出小厨房:“小姐送算回来了!您怎么去了那么久?奴婢做了黄鱼煨面,小姐可要尝一尝?”小婵敏锐地察觉到柳茹的异常,欢快的语调渐渐慢了下来,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柳茹一愣随即点头:“是啊,都这个时辰了,我确实应该饿了。我换了衣裳就吃饭,你去准备吧。”
小婵愣愣地应下,转身进去小厨房忙碌。柳茹看着她的背影凄然一笑,眼中再次落下泪水: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是这样的性子,如果像小婵一样生为孤女,肯定早就死了几百回了。既然享受了别人没有享受过的富贵,就要承担别人不能承担过的责任。是啊,爹娘的生养之恩,长姐之前的维护之义,自己从未想过报答,而是一直纠结于所谓的正确,处处挑剔。她是柳家的一份子,本就该为振兴家族出力,既然她无力改变任何事,那么就只能尽力维护家族此刻的繁荣。
既然上天让她无意间撞破长姐过往的秘密,那么她就要努力维护这个秘密,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样才能保证柳家的繁华。至于自己的心思,和比起氏族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自己早就中了蛊毒,了不起就是搭上一条性命罢了,若能以一死来让所有人都安心,这个代价可真是太低了……
柳茹打定主意,进屋稍作清洗,将自己积存的首饰和银票悉数取出,仔细盘算:既然想好了去路就顾不得退路了,没有退路才能一心一意向前走,也免得日日想着那些无谓的希望。方琮的那盒佛香最多是接近济云寺住持的敲门砖,之后还要继续打点,并且也要准备那位雕刻名匠的报酬,还有欺瞒所有人用的名贵玉镯,以及万不得已之时灭口所需的费用和人手……
柳茹的指尖几乎刺进掌心:那个镯子是姐姐从叶家挑出来的,用了手段让九爷买下的,后来姐姐入宫承宠后没多久,叶家就被灭门,当初还觉得事情蹊跷,如今想来应该是姐姐的安排。可如今的事情并未败露,尤其方琮并不知晓其中缘由还一再帮忙,而济云寺住持也声名在外,那位不曾谋面的雕刻名匠更是不容易寻找,这些人不杀也没有关系吧?至于自己身边的人,小婵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那么真正需要灭口的人就不存在了……想到这里,柳茹明显松了口气:她毕竟从未经历过生杀惨烈,可以避开血腥自然会安心却没想破,这一切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等着她们柳家姐妹前来落网……
小婵端着热腾腾的美食进来:“小姐,奴婢刚做好的煨面,您来尝尝味道可还合适?”
柳茹放下手中的银票起身道:“母亲已经允准我去寺中小住,明日我们便动身。这些是我多年的积蓄,你明日全部都带上,再去跟管家多要一些银钱,出门在外不可没有钱财傍身。”
小婵讶异地看着床头对方着的那些珠宝和银票:“小姐,您之前交给奴婢的那些财物都已经打点好了,足够咱们这次出门用的。这些钱财小姐还是仔细收好,您平时交际不多,进项也不多,小婵知道小姐平日是怎样生活的,因此更能明白小姐积攒下这些钱财的不易。小婵命薄,今生能服侍小姐已经是最大的福气,若是日后不能继续陪伴在小姐身边,而管家又不能找来得用的人,这些钱财就是您的指望。”小婵这番话说的恳切,她希望将来能完成自己对九爷的承诺,又能不辜负柳茹的一番信任。
柳茹满心都是对自己未来的灰暗策划,她听出小婵话中的灰败之意却无暇深思,只是低叹一声放下了筷子:“我也不是个有福分的,天命难测,未来不可知晓,谁知道我又能做你多久的主人呢?”
小婵心中一颤再也不敢不多,却固执地不去整理柳茹堆放在外的财物,只将碗筷收拾了转身离开房间。柳茹看着案上堆积的珠宝财物,终于还是起身将其全部扫进盒中,仔细用衣服包好放入自己的行囊之中。她低声道:“小婵,抉择已出,我没有后路了。”
次日清晨,柳茹验过管家送来的银票便带着小婵前往济云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