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忙作一团,却听二楼楼角有人笑道:“这官爷显是中了毒,你们这般忙法,只怕时间拖的久了便没救了。”秦湮抬目望去,却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胖子。他高高的戴着招财帽,一身上好苏绸裁剪的湖绿色短衫,腰缠一条缙绅金素,足下登着一双精工皂靴。若醒若睡,似笑非笑。胖子身边还立着一些人,看起来似乎是他的随从。
秦湮立时便想上前探询,刚一抬步,陡然间想起来身上还有臻云宫的“镇心丸”,对于解毒和镇毒颇有奇效。眼下虽然不明中原的毒性,但是左右无法可想,纵然不能解毒,先压制下毒性发作也是良策。于是便立刻交由许修元让铁面苍鹰服下,自己向胖子一揖到底,道:“不知这位高人可否出手相救?”
那胖子笑了笑道:“我可不是什么高人。倒是几年前蒙‘半医居士’相救,并被传授了些微毒药形识,可以看得出来这位爷是中了毒而已。”言下之意,颇为自豪。秦湮不明所指,便又复揖道:“在下刚入江湖,对江湖人士并不了解。敢问这位‘半医居士’可否救得了许兄弟的师父?”
一言既出,却见那胖子面容古怪,道:“你没听过‘半医居士’?你这么多年难道是在山中度过的么?”秦湮摇头道:“不是山中,是在一座孤岛上。”那胖子笑道:“这便是了!那‘半医居士’几十年前便是出了名的神医。一提到他,江湖上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秦湮喜道:“如此甚好!不知这位前辈住在何处?”那胖子“哈哈”一笑,道:“今个儿真是开了眼界了,还真有不认得‘半医居士’的小子。‘半医居士’自从前一次闭关结束了之后,便通告武林,一直定居在扬州的‘落星谷’。你到了扬州一打听,自然有成队的人领着你去。至于你能不能得到‘半医居士’的青睐,那就是各人的福分了。”
秦湮越发莫名,奇道:“青睐?那位。。。老前辈不是神医么?医者自然便是济世救人,与福分有甚关系?”那胖子和随从们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真是喷薄而出、爽朗不羁,这一笑足足笑了半盏茶的时间。只见楼角一圈人乱抖,中间还夹着一个左摇右晃的胖子。这场面几可称的上奇妙。且说那许修元将秦湮递来的一个兰色药丸刚与师父服下,便听得阵阵大笑,不由得扬眉大怒。他本拟发作,不料却见到这番滑稽景象,也忍不住笑将起来。
待众人大笑方歇,那胖子气喘吁吁的对秦湮道:“江湖。。。上的神医,自然和医。。。医馆里头的郎中是。。。是不一样的。”他直了直腰,抖了抖衣襟,道:“‘半医居士’,世上没有他解不了的毒、医不好的病、治不好的伤。可是他是医神,也是毒圣。去找他的人不是买命,就是买毒。他几年前出关之时,自号‘半医居士’,许是恼了神医这个俗气的名头。是以江湖上再也没有人敢称他为神医。”
秦湮悟道:“原来如此。可是怎生才能请得动这位老前辈呢?”那胖子面有得色,道:“几十年前,你只消带上金子或珍贵药材。十几年前,你只消带上稀罕宝物或珍贵药材。现在么,嘿嘿,就完全看你自个的福分了。”
秦湮微微一笑,道:“不知高人您是怎么得到‘半医居士’青睐的?”那胖子立刻容光焕发,道:“哈哈,这定是我祖上积的福!那时我去扬州,原想做些生意。不料被当地的恶霸盯上,半夜被人从床上扔到街上,打得我奄奄一息。多亏了我手下的人,拼死将我护了出去。结果你猜怎么着?没有一家医馆肯治我!他们怕了那恶霸,硬是将我赶了出去。
“这又多亏了我的几个手下,将我抬着去了扬州深处的密林。有江湖人告诉我们,说那里有神医。我们那个时候哪里知道什么神医,当然也更不知道他还在闭关。结果你猜怎么着?正赶上那‘半医居士’出关!奶奶的,等事后我知道了这些前因后果,我立刻去各地烧高香,管他大庙小庙,通通都上了香。。。”
胖子两眼放光,努力卷起了袖角,露出了两根白白胖胖的手臂。只见他抓起桌子上的茶猛喝一口,端的是一派豪杰气势,接着道:“什么叫福分?看他妈的那些人费尽心思去讨‘半医居士’的欢心,结果呢?人家根本就不理会。而我呢?那天正赶上‘半医居士’心情极好,一分钱都没要我的,还帮我治疗的生龙活虎的,简直比我以前的身子好上那好几倍!啧啧,走的时候还指点了我一点毒药形识!什么叫福分?老子这不叫福分,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称得上福分?!”
秦湮无语。
胖子满足的叹了一口气,看着眼睛发直的秦湮,直笑的春回大地。他望了望四周,招了招手让秦湮凑近些,帖在秦湮的耳边低声说道:“其实‘半医居士’最最欣赏胖的人。这个你可千万莫说出去啊!这可是我亲身经历所得,向来密不外宣。”秦湮长吐了一口浊气,强忍住笑,忙退后立好,道:“是是,不敢,不敢。”
那胖子神色突然又变得非常兴奋,道:“知道这些年来‘半医居士’都替谁治过病么?嘿嘿,管教你大开眼界。当年河北张家的儿子自小有隐疾,他们费尽心思,给‘半医居士’找了千冰湖的白鳍,还送上数万两黄金。结果你猜怎么着?‘半医居士’看也不看一眼。他们又辗转换了多种法子,都是空忙一场。最后他们心灰意冷,便带上了儿子一起到个清幽的山谷,焚香祭天,打算陪儿子度过最后那点日子。说来你都不信,可巧‘半医居士’正好在那附近游玩,恰好看到他们。结果你猜怎么着?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半医居士’就一把将那孩子抱起来,直夸可爱。。。”
秦湮听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道:“可爱?”纵然那胖子说‘半医居士’一挥手将那三人打了出去,恐怕也没这个词来得那么惊心动魄。秦湮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空白,正是大大超出了理解范围所致。连带的看向那胖子的眼光都有些奇特。秦湮心下想到:“那‘半医居士’行止出人意表,只怕是年岁大了,有些糊涂了。而他救治的一些人,就以这个胖子来看,只怕也是很有些不正常的。”一念及此,便复向那胖子长揖到底,道:“多谢高人指点,救人要紧,在下这就去了。”随即秦湮迅捷无比的拉了许修元,二人抱了铁面苍鹰只是狂奔,只听得后面的胖子兀自滔滔不绝,随即是短暂的沉默,接着便是一声大吼:“喂!你们。。。”
二人奔到客栈门前,立时便有车夫凑上来。秦湮心道来的正好,便扔了一锭金子,喊了声扬州。车厢内还算宽敞,打扫的也颇为干净,许修元从车上找了张棉垫,慢慢的将铁面苍鹰扶将躺下。秦湮轻轻吁了口气,便来察看铁面苍鹰的伤势。只见他双目紧闭,但是脸上那层青气已经褪去了,不由得心下略宽。臻云宫的“镇心丸”极为珍贵,只有寥寥数枚。但臻云宫担心少主,于是秦湮这一次出来,身上便带了十余枚。
许修元难得的沉默了。秦湮忙着给铁面苍鹰运功疗伤,他只是在旁稍微照料。一段运功完毕后,许修元轻轻的问道:“秦大哥,师父。。。如何了?”秦湮沉吟了下,道:“我派武学,并不擅长内劲,是以前辈的伤势,我也不甚清楚。不过眼下毒已被逼住,前辈内功深厚,吉人自有天象,应该无碍。”许修元点了点头,咬紧牙勉强笑了笑,道:“谢大哥。”
秦湮一生养尊处优,从来未遇见什么风波,踏足什么阴谋,对这突如其来的中毒,实是摸不着头脑。况且他久居风海,对中原种种情形更是一无所知。他反复思量,只觉得云里雾里,乱七八糟,真真是莫名其妙、奇妙莫名。只得微微叹了口气。
“镇心丸”主能强压毒性,随即在两个时辰后,药性进一步化开,到时亦有提气回血、保心脉疗内伤的奇效,甚至对于内力也有不少裨益。有此药在手,纵然不能清除前辈身上剧毒,但保命应该无碍。想清楚这点,秦湮当下闭目养神,调理好内息,只待两个时辰后,以自己的内力助铁面苍鹰渡过生死难关。至于毒性如何化解消除,秦湮是半点也不知晓了。好在“镇心丸”尚有十几枚,虽然不知道扬州到底是在何处,但一枚即可保得七日平安,于是秦湮也并不着急。
马车一路向东南急驰,惟听得风声萧萧。秦湮正自运气,陡然间听到一道极细的啸声,破空而来。速度极快,方始发觉,已然到了车厢三尺之外。秦湮猛提一口气,身形一动,护住了许修元和铁面苍鹰,同时右手一翻,已然多了一柄短刃。就在此时,却听得“叮”的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后发而先至,两物撞击,皆擦着车厢,就此掉落地面。
秦湮喝住了车夫,停了一段时间,察觉并无异状,便跳下车来。只见地上斜斜的插着一枚乌锥,入手颇轻,原来锥内中空。却见表面黑中隐隐透出些血色,似是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秦湮皱了皱眉,将锥转将过来发现锥身上有一道狭长的划痕。秦湮心下了然,后来撞上此锥的必是短针。不看这其中拿捏的准头,单以一枚短针便撞落了这乌锥,后来的人功力委实深厚。而此刻空余乌锥,想是那短针去势不止,直插入地去了。
秦湮拈着乌锥瞧了一会,目光慢慢的在划痕上掠了几掠,忽然把那划痕在鼻端一嗅,心下了然。他展颜一笑,提气开声,朗声道:“林姑姑,湮儿知道是你,还不快出来么?”他长身玉立,静静等候,但见此刻惟有清风拂枝,落叶婆娑,却哪里有半点林姑姑的影子?他复又等了片刻,方才叹息一声,折回车厢去了。
许修元默默的看着秦湮跳将上来,手里兀自捏着枚乌锥。他犹豫道:“秦大哥,方才。。。便是这枚乌锥么?”秦湮愣了愣,从纷繁的思绪中退出来,点头道:“是啊。不过将这乌锥打下去的人,必然是林姑姑了。”他讲到这,忽然醒起,‘林姑姑’这等称呼,别人多半是不清楚的。不觉暗暗有些好笑,忽然又想起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养尊处优,被人时时关注,十几年来竟然连这些解释都习惯的省略了,不由得又是一阵淡淡的悲凉。
秦湮抬头对许修元笑道:“看我,竟然忘了跟你解释。林姑姑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极好呢。”却见许修元突然红了眼圈,简直立刻便可哭出声来,不由得愕然道:“许。。。许兄弟,你怎么了?”许修元低头不语,只见他脸上神色变换,半晌才道:“我爹娘自小将我扔在师父这里,一晃便是十年。”他叹了口气,道:“不过我身边还是有莲姨的,这些年来也是待我极好。”他突然抬头盯着秦湮道:“大哥,这些年我拼命练武,只想发泄那种压抑,那种在我心底不得不藏着的那许多事。”他顿了顿,眼中的神采突然黯然了下去,道:“我以为,我装的很像,我练武也很辛苦。到了今日,才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秦湮怔了怔,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得许修元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刚才,我什么也没听见。若是没有大哥,我已然死了一次。我自以为我这么多年来,已经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却发现这只是痴人说梦,连大哥的半点也及不上。”他仰起头,空洞的望着车厢顶,突然开始低笑,浑身颤抖,眼泪慢慢的爬过脸颊,道:“我输了,我一开始便输了。我不是他,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像他呢?”
秦湮目瞪口呆的看着许修元突然自怀中取出一块半月形的玉佩,重重的捏了几下,便陡然一抬手,远远的掷出了窗外。许修元微微一笑,出神道:“从此以后,我就是我。但我也是他。不,我就是他。”他抬头望着秦湮忽然一笑,道:“扬州在哪里我倒是很清楚的。大哥,难道你不知道么?”
秦湮怔了怔,道:“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不过许兄弟知道便再好不过了,我们直接到了扬州,找到那个神医,便可以救得你师父。”许修元又是一笑,道:“扬州么。。。太远了,来不及了。大哥,我瞧你似乎不是中土人氏,是么?”秦湮“啊”了一声,道:“来。。。来不及了?那么你师父。。。”许修元摇摇头,道:“没用的,扬州距离此地甚远,少说要一个多月的行程。”他低头看了看铁面苍鹰,突然大声道:“天下间,难道就只有‘半医居士’这一个人能解救师父么?!就算只有他一个人,我也能想办法教他亲自前来救治我师父!”
秦湮皱了皱眉,觉得许修元身上的气势陡然涨了许多,且不论说话做事的方式,连他的声音都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和以前直是判若两人。他犹豫了一下,道:“那,我们现下要去哪里?”许修元淡淡一笑,道:“秦兄不肯回答,那么自然有你的难处。我以后也就不会再提。”他顿了顿,道:“我们刻下便去前面的镇子打个尖,待我通报了我爹爹,一切自然便可以解决。”
秦湮方才只顾着震惊“扬州太远,来不及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许修元后面询问他的出身来历。他倒也不是存心掩藏,此刻听到许修元隐隐间以退为进的话语,更是莫名万分。自己有什么难处呢?秦湮正自思索,接着便听到许修元后面的话来,听闻铁面苍鹰可以获救,自然也就放下心来。他本是风海臻云宫的少主,亦是风海的皇子,那么父亲自然是风海至尊。此刻听到许修元说找到爹爹便一切可以解决,当下只觉得是再自然没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去深想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在中土呼风唤雨。
秦湮舒了口气,却觉得胸臆间隐隐有滞郁之感。当下便只随口答了声:“如此甚好。”他伸手将车窗的布帘一揭,顿时林色透入,车厢里光影班驳,晃动不休。他定定的看着车外景色如飞掠过。车辕轰轰,只在来处留下长长的一道尘土低扬,随即便尘埃落定。这一切都是猝不及防,劈面而来,兼之他生性自然,凡事率性而为,于是便没有多想就出力救助铁面苍鹰。况且许修元是他来到中原后,第一个主动和他结交的人,而且似乎性情真挚,于是自然也就把他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至于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和隐情,倒是没有闲暇去想。
眼下许修元突然转了态度,改了口气,秦湮只觉得两人之间突然生疏了许多,但是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妥。总之,秦湮忽然觉得,若是教他再无甚理由的相信许修元,似乎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如是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一声吆喝,马车震了几震,便缓了下来。随后便听那车夫喊道:“二位爷,此处是邓州地盘上一个小镇,叫做什么‘年安镇’的,前面便是家客栈,要停下打个尖么?”许修元高声道:“甚好。”随即轻轻横抱了铁面苍鹰,自车厢里跳将出来。他立在地上看了看那客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只见平地一座二层破房颤颤的立在路边,端的是乌黝黝、尘满身、死气活样。待要上车再寻别家,随即又想到,这种粗乡野镇,又能有甚么好地方了?当下只得唤了车夫,让他先去要个干净点的房间,随后慢慢的踱着步子,一步一步的向着“客栈”走去。
秦湮也跳下车来,寻思道:“日头西斜,今晚便在此家歇息了吧。许兄弟既然已经有了解决办法,那么我便不必去烦扰他了。眼下左右无事,不如要些酒来痛饮一番,明日拨转马头,再向那长安去便是。”一计已定,便迈开步子,走到客栈门前。只见门上一道横匾,写着“平安客栈”,正自慢慢的掉落些土漆下来,不觉莞尔。进了客栈,便向小二点了一壶清酒,直上二楼去了。
未及踏入二楼,便觉一股酒气扑天盖地而来,立时将秦湮从上到下熏了个遍。秦湮微微皱眉,定神看去,却发现二楼右手边用几块粗陋木板隔了起来,看那模样,似乎是在模仿单间雅房。只是其他客栈二楼的雅间,那可是文雅已极,雕刻精秀;而眼前这“雅间”只是几张破破烂烂的木板拼凑而成,看样子似乎还是临时摆上去的。而那冲天的酒气,也是从那“雅间”里溢出来的。秦湮忍住笑,向小二问道:“这。。。房间,怎么这么大酒气?”
客栈小二陪着笑,道:“哦,那是本店的贵客。前几日方来,天天便是喝酒弹曲儿,这雅间也是我们专门给贵客做的,以防有人打扰,冲撞了那位爷。”秦湮心下好笑,暗暗道:“想来也是你们怕耽误了自个儿的生意,才不得不围了个木板,否则就这酒气熏人的,来个人怕是也被吓走了。”
忽然只听木房里面“梭梭”的几声响动,小二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那木门“哐”的一声弹开,伴随一声咆哮响遏流云:“酒!”秦湮出奇不意,吓了一跳,只觉得耳朵被震的嗡嗡做响,好不难受。这厢小二已经陪笑道:“是是是是是,小人这便去取来。”随即迅速消失。
秦湮定睛向木房里看去,差点又要笑出声来。只见那木房不折不扣便是个斗室,堪堪放了张桌子,到处都是酒坛,四面还用木头做了槛,显是防备酒水溢满楼面。其中一角略低,却生生多出了个碗口大的洞,却是让酒水都漏到一楼去的。真不知这几日,“平安客栈”是怎么捱过来的。
突然一个酒坛一动,一个全身灰扑扑的人从一地灰扑扑的酒坛中探出个脑袋,道:“‘回风五断香’?。。。我最近是喝酒喝多了,喝出幻觉来了么?”一个行动颇为呆滞的少年从酒堆中爬出,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脸来和秦湮打了个照面。只见他脸色惨白,双眼恍惚,两道剑眉低低的爬在额角,说不出的慵懒之情、颓废之意。双颊上还兀自留着纵横交错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