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鍾喬/啊!也是,1980
图/阿尼默
1980,初期。酷暑中腾着蒸气的台北街头,重庆南路一段车水马龙,书不飘香,但书局林立,对北漂来求学的青年,是某种必经的风景。一个摩托车骑士,正顶着烈阳在柏油路面找寻歇息的场所,他口袋里有几张家教赚来的百元钞,一股劲地,又朝着那家地下室的英文书店奔去……
机车抵临骑楼,排气管的「噗噗」声渐息,男子跨下车座,屁股热着,快速朝地下室奔去,刚推开门,就被一股冷气给先收拾了燥热的心。随后,身子也舒活地凉下来,买书的时间到了。那个青年是我,因为在戏剧研究所的课堂上,受教于一苇老师关于作为思想家的戏剧人的种种,特地从求学与租屋的阳明山骑车下山,来取上回订购的一本相关布莱希特的专书。
书,取到了。但,离去前,要在一本笔记本上留下电话与地址,说是方便联络寄书单。后来,书友间传闻,这老板是调查局的线民,买英文书涉及左翼思想或文学与社会变革,都是监控的一环。从地下室到夏日午后阳光洒满的路口,没几个梯阶,捧着手上的英文「禁书」,飞快地离去,留下的通讯怕已输入情治单位的档案里。又或者,说穿了,调查归调查,几本英文书造得了什么反吗?恐怕也只是情治系统的例行公事罢了!
总之,这是80记忆当中,机车在马路奔驰的回溯。那夜,我记得一段至今难忘的诗行,日后,从一本中译的传记中,我读到当年布莱希特的杰作,是这么写的:「在生活中,我是个软弱的人。在斗争中,我是个恐惧的人。在剧场中,我是个不得不克服软弱与恐惧的人。」1980,不妨从这几行诗出发。因为,从当年到现在,我从不知在剧场里是否克服了软弱与恐惧。应该没有,因为我常感到不安,一种对于缺失与漏洞的不安。
因此,我心中浮现一些画面;我猜,我是想借由这些画面,去追溯我不安的源头。生活,我和人人一样都有,是什么让软弱在凝视不安时,得以被平息呢?我问。斗争,我没有实际的经历;但,在与1950年代地下党人的苦难遭遇时,是什么让恐惧凝视不安时,得以被安置呢?我也问。
于是,关于生活,最常浮现的画面有一幅。来自侯孝贤在《童年往事》中的最后镜头:一家四个孩子,看着阿婆侧卧在榻榻米床上,身体压着溃烂的伤口往生,葬仪社的人擡起头来,用一双眼神望着孩子们。扮演导演青少年时期角色的「阿孝」,语不带情绪地自述着:「我猜他一定在说着:不肖的子孙。」这样的凝视,与其说在凝视过世的阿婆;倒不如说,过世的阿婆,以她沉默的灵魂,在榻榻米床上凝视着的:「不是孩子们,而是目睹着这件事发生的观众──我们。」这令人不安,而我却妄想着:用我的软弱去凝视这样的不安。或许,我的妄想,是让我精神上脱困的途径;因这并非我青少年的记忆,因此,没有现实上的「不安」可言;倒是这长镜头的静止画面,带来超乎现实的想像,那种附着并搁浅于泥泞滩岸的惨绿青春,令人不安。
这是电影穿梭于现实与人的内在,在决定性瞬间,生产出来的深刻感动。
我想着影片中阿婆喊着:「阿孝牯」。声音传遍每户人家,在时间中蜿蜒,来到眼前。榕树下,几辆破旧的铁马,几些人围聚着下棋或四色牌,阿婆恰好经过那家路口的杂货店,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往事:在三义,暮色时分,阿婆也在河坝上喊着、喊着孙子们回家吃晚饭。我很难忘「牯」这称呼。「牯」,公牛,在客家用语里转作顽皮孩子的暱称。声音可以传神到这境地,令人恒久地难忘。
重看客语版的《童年往事》,忆起1980年代中期。在陈映真的小说《山路》中,经久带着某种抵抗与不安地临近白色恐怖的压杀;那么触动人心与在时间中波动的文学作品。也是那时间的前后,在听闻《人间杂志》即将试刊的夏日,溜进电影院吹冷气,竟被一部电影《童年往事》感动着,在下雨的午后,冒雨奔驰在朝向南势角租屋的柏油路上。
生活与斗争。电影一方是青少年的叛逆;小说另一方,则是一整个世代在左翼肃清的血痕中,一个独自扛起血腥记忆与现实的女性,在兀自被时代刻意遗忘的时间中,孤绝地面对自行衰萎下去的生命时,做出的生与死的抉择。多年来,我总感觉,小说中的主角蔡千惠,并非因父母为赎回在押杀当前「自清」的二哥而感到内疚;她的负罪,让她决定以「自刑」后的苟存,为共赴革命画押;并在不断透过近乎自残的劳动中,以身体的萎逝换取精神的复活,让自己在面对生与死的断面时,生出了近乎宗教式救赎的深刻意涵。
所以,蔡千惠会以「一个人,踩着台车道上的枕木」找到已然扑倒马场町刑场,并且尸骨或许都已被抛进解剖的「福马林」池里的李国坤家中来。也因此,小说中另有一段清明上坟时,埋着的是经由千惠「细心保存二十多年的一包衣物和一双球鞋。」换言之,是被枪决的国坤先生的衣冠冢。
然而,以少女之身无悔投身到已然牺牲于马场町的国坤家来,并每日晨起入矿坑劳动的千惠,原本是和国坤的革命伙伴──贞柏,论及婚嫁的。只是贞柏「为了广泛劳动者真实的幸福,每天赌着生命的危险,所以暂时搁置订婚之约。」未料,就在多年后从一家报纸的新闻中,得知长年囚禁的贞柏桑被从囚禁的荒陬之岛回来了,这开展了伊生命最后的救赎之旅。
现在回想,第一次读到《山路》的那些时日,身体随着狂飙的街头运动,在镇暴警察、强制驱离的水枪与拒马和铁蒺藜间穿梭,心里却同时埋藏着冷战/反共年代禁制的左翼思想。这和《童年往事》里收尾镜头留下的画面,没有直接关联,却和80后期的《悲情城市》相关紧密。
《山路》,那么压杀的大时代;《童年往事》那么日常的客家记忆;好似都在生命中流淌的音符,不曾止息而波澜不息。这也让我想起与侯孝贤的另一部电影:《悲情城市》相遇时,同样有一个静止的画面,像似在惑问着:一个跨越时代的恐惧,如何在凝视不安时,得以被电影的穿越性美学所安置呢?
这时,仍然是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当失语的文清,在悲伤无语中,拍摄过他快门中的外在世界后,如何决定回来拍摄自己与一家人。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其实,他既静止在一张照片的框架里,却也同时流淌出电影所铺陈的现实。因为,他用深邃而不带任何表现欲望的眼神,凝视着观众席上的我们,让我们流淌在《悲情城市》的现实,也回望在当下的时间中。
电影与小说,回响着我的1980年代。另有,侦搜的敲门声,仿佛也在里里外外响了起来,作为也是80年代的一项随笔记忆。1984,少尉退伍;原本大学时期一位历史系的同学来造访;我按开对讲机的门铃,让他上到四楼来;他刚坐下不久,便直白刚考上调查局:「我需要业绩,你就多向我说些陈映真的事吧……」直到现在,我都记得他坐在父亲留给我作纪念的藤椅上,一张显得多余与猥琐的脸孔。
「你走吧!」我说。他后来又来过一回,我借口牙疼没让他请我去吃海产;那回,他在对讲机里说:「下回到六条通去畅饮吧!我找个有姿色的陪你!」说着,他走了,驾着那台深红色不是很新颖的进口轿车,转个弯从巷口消失。再隔约莫两周的一个午后,有人来按门铃,我从客厅窗口瞧见是深红色轿车,便让对讲机的铃声一直响着,直到巷口一楼的邻居都从门廊探出头来,门铃不再响。那午后的汽车引擎声,渐去渐远,在我耳际时有时无的盘桓了有一段时间……
那一刻,我想着前一年在军中服役时,打靶的某一次,我等着上线去实弹射击,辅导长突而走到我身旁来,刻意带着暖意地先问:「钟少尉,最近,有遇上苏庆黎吗?」我沉默。而后上场打完三枪,下场来。这时,缓步中拉着长长夏日午后暗影的辅导长,又靠近我,语气刻意嘲讽地冷冷地说:「休假回去,有遇见陈映真,代我向他问好……」
80年代,我第一次完整地知道自己被列入黑名单,是在军中那次打靶以后。退伍后,一位在军中和我学习英文的白中尉,带着某种届临解严前夜的关切,或说善意的歉疚吧!来家里拜访我,他临走前说的一句话,让我联想起夏日里蒸腾着热气的重庆南路那家地下室英文书局,他说:「辅导长交代,好好过滤每一篇你用笔名写的文章,还有你读的那些英文书中,很多都有Marxism 的危险字眼……」
啊!也是,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