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鱼

图/杨之仪

《伪鱼贩指南》(宝瓶文化出版)

弓鱼,是我国中时在鱼摊,阿公教我的第一件事情。后来在病床上,阿公被从头到脚的线束绷紧,成了弓人。

能动的,只剩鳍与嘴了。鳍摆动,嘴开合。弓好的鲈鱼无水也能多活几个小时。

「绑好了喔?」爸说。

「人客,鲈鱼要剖开吗?」阿公梦呓;入梦时,手在空中挥舞,那双手只剩下皮骨,跟鱼刺很像。爸觉得像是指挥棒,拍拍阿公笑说在跳舞。

阿公没有说话,梦呓,用拇指与食指继续挥着。

「阿公还在闹喔,指挥音乐喔。」爸跟我说。爸还在闹。

绳绑成两个小圈,一个套住鲈鱼的头,另个套住尾,鱼身拗成半圆。一条红绳就把鲈鱼困得不能反抗,身体不能动作,只有鳃盖能微开微阖。将绳套上一尾又一尾,绳圈卡在鱼眼下方,如果再下去一点,阿公就会念说:「这样不行,鳃盖完全盖住了。」我以为完全盖住的鳃盖,能让鲈鱼的鳃保持水分多一点,也活得久一点。

「盖起来就像死了,半开会动才像是活的,活的才好卖。」阿公说。

弓鱼,是我国中时在鱼摊,阿公教我的第一件事情。

五专时,阿公只教我一件事:接下鱼摊,好好卖鱼。那年,爸将家里所有财产赌光,他回来卖鱼,又将卖鱼的收入转为赌金。久了,阿公只记得叫我好好卖鱼。

血缘是绳,我们都绑成相安无事地活了下来。

「鲈鱼活的吗?」客人问。

我用手拍了鱼头,鱼的鳃盖有动有活。

拉起一尾鲈鱼,红色的绳拉得更紧,鱼的身体变成拉撑的弓。绷住鱼头与鱼尾,鱼自以为活着,其实是死不了。剪开弓绳,就都没了。鱼体肌肉松弛,瘫软在刀痕斑斑的砧。

「鲈鱼这样就死了?」幼年的我曾问阿公。

「像弓箭一样啊,弓弦断了,弓就坏掉,就死掉了。」

一刀割开下巴,让脊骨断裂,身体已收不到脑的电位,感受不到痛与紧张。我让牠回到水里,鳃盖开合,那是牠熟悉的环境;水有心脏打出的血液,就不是牠熟悉的环境。

只有脑的鱼想了什么呢?

阿公梦了什么呢?

他又一次中风,失去了语言、行动能力,只能躺在病床,偶尔发出的咿啊声,也是心电图仪重复的哔声,没回应也继续叫。

「身上都是线。」我说。爸只是嫌吵,嫌阿公唉唉叫,他顾不下去。

我想跟爸说阿公的唉唉叫不会是骂你,他不曾骂你。

我留在躺椅不动也不走。

「他这样还要顾什么?」爸说。

「顾他不要去扯那些线。」阿公身上的线,红黑蓝绿黄白。

我想像阿公转身时,从头到脚的线束绷紧,成了弓人。

还真的转身,我以为他已半死。转身时,缓慢拉扯线束,仪器滑动没有声音,直到他发出哑啊的叫,已没有力气将线束、接头、端子全都扯开。

他还有力气,他还活着,我想起剪开绳后瘫软的鱼。心电图发出声音,划开现实。只是贴片掉了。阿公如果这时死了,该怎么办?护理师随即赶来,只看我一眼,将所有的线束、端子归好位,阿公又活过来了。

阿公又变成弓人了。

每个鱼贩都知道,弓起的鱼看似可怜,但活的才好卖。

在摊位前,爸跟阿公都问过我以后要不要卖鱼,摊位上排列整齐的弓鱼,看得我腰也挺直。

「不要。」

阿公如果还能问这问题,他会得到满意的答案,「我已经在卖鱼了。」

我会跟他说这般延命的鱼不会好吃,甚至比死鱼还难吃。半死状态,剖开鱼身细小的黑色血瘀,像是他的褥疮。

不要弓鱼,这是我想教给阿公的第一件事。

这些回忆像是梦,在招呼客人或是刨鱼鳞时被唤起。

「你刚梦到什么?」女友问我。

「卖鱼。」

「那有什么好梦的。你有梦过变成一尾鱼,或是你杀过的鱼全部来找你吗?」如果杀过的鱼都来找我,肯定是恶梦,我变成一尾鱼也是恶梦。但我只梦过几次在杀鱼,待杀的鱼堆叠,闻到鱼死后的发酵味,我便知道这是梦,醒来的我已闻不到鱼臭。

阿公的梦都类似这些吧。「那些梦说不定是怀念。」阿公在我的梦里说,我趴睡在病床的铁床围上,听到了阿公的声音,我以为他真的说话了 。

「那么近,你干嘛不直接讲?」醒来的我对他说。但他嘴里插管,只能安静。

我换躺在折叠床上,棉被盖住眼睛,求能重新入眠,告诉自己放松,明天得早起。想像有只手轻拍肩胛缓缓哄睡。

「那么近,是你在拍我的肩胛吗?」

我常眠不深熟,工作从凌晨两点开始,八点就会跟自己说该睡了,常常耗到十一点才入眠。阿公不是这样的人,他吃完晚餐后就寝,每年有几天他会为了祭祀特别晚睡。

「阿公,你每天都要早起,这么晚睡有睡饱吗?」

「有睡就会饱了。」阿公会这样回吧。

「有睡饱吗?」每天醒来,我问我自己。

有,很饱。就算睡不到一个小时也一样。今天也是,看看时间我睡了一个小时,十二点醒来。

阿公精神很好。手在空中挥舞,少根手指的右手像是握住什么在上下拉动,左手则是固定某样东西。

「在跳舞喔,爸。」过了探访时间还来的爸,拿起手机录影,传到群组,写:「阿公跳舞。」也传过类似的影片说阿公在指挥音乐,其他亲戚传了许许多多赞的贴图。

其实阿公的梦不会是跳舞,是杀鱼。我爸也知道。

爸按了急救铃,只为那双干枯鱼骨的双手不停挥舞。

那双手被拘束在铁床围,冷得像保鱼鲜的冰。垂软、变形、骷白、细枝,不是手了。

「阿公不能动了喔?」

「对啦,这样绑起来才好,才不会拉到线。」爸说这些,还补一句,要乖喔。

爸也常说他的世界是被阿公与这摊鱼摊绑住,他说他自己很乖。

很乖的阿公,很乖的爸只看五分钟。

阿公的身体与病床相黏,黏得死死的。褥疮会不会更严重,要将他拉起身拍拍背拍拍臀,「褥热不舒服吧。」我跟他说。突然,他腰背弓起,手被束缚无法转身,我将手伸入衣服,拍拍他的背,没多久却塌坠下来。

抽出我的手,他的汗湿,他的热濡,癣臭就如鱼腥。我坐了两个小时看着被拘束的他,想着阿公会不会连梦也都没了,手不能动,谁还知道他怎么做梦。我在他眼前挥手,以为他只盯着天花板会无聊,不过没有反应,我脸贴近,他只是看,只能看。

或只是没看。

是看不到了。棕色的瞳孔,变成灰白近蓝色,不单是眼球,还有眼皮、眼白。那是什么都说不出的眼睛。

爸说不用常去医院,说得也很有道理,又不是要记录什么,也不是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磨耗。有点遗憾,同时我又给自己说词,爸都不去了,我做孙子的去干嘛?

我没有再去阿公的病房。想看看阿公的手,有被解开束缚吗?又怎可能解束?他死的那一刻,我没赶到,我到的时候,手被束得紧紧的,等到护理师将仪器的线束拆光,才将手拆开。拆开那刻,血回到白色的手,红了又白了。

「你晚了一步。」爸说。几个长辈也刚到来,他给其他人看阿公死前突然红润的影片。

我很好奇那影像,也很好奇有什么好录(有什么不需要录?)。

大家站在那,看一具尸体。爸,身为独子,讲特别多的话,他没说他如何照护阿公,他也没有说阿公身前如何(或是他会不会愧疚),直说阿公死的时间挑得很好,不在过年,也不在早上,是在不用卖鱼的晚上,爸说这样的阿公很疼他。

我走出病房。并不安静,耳朵存取那些多话的字句。

我在医院的大厅,只剩下提款机的灯亮。要两点起床,便坐着睡觉。

「好好卖鱼。」爸拍我的肩说,跟我借了一笔钱。

「你是长孙,以后我的也会是你的,别那么在意啦。」爸每次跟我借钱都会说这句,或许他跟阿公拿钱的时候也说类似的话。

我只想他闭嘴,拜托不要说话。

爸会传来讯息,指示我各仪式的时间,那些都只是在渡时间,也没拉起我想念阿公的绳。

「就这样过去了。」送阿公去火葬场,棺材排完队后,我对自己说。

「接下来要跟亲戚吃饭,你要去吗?」爸问。我没有去。

爸像是完成某种成就,招呼亲戚进灵车与随行的游览车。

那天不知道多少次鞠躬,最后我向家族告别时,又鞠了一次。

手机震动,显示爸传来了影片,灰蓝白的灯光,他近照着阿公,那无神的眼变成了黑,看到了所有的光,又不再看了。停在那几秒,爸开始喊叫几声爸,快过去快过去。我停在那,要怎么看下去。

「子孙代代出状元,有无?」

「爸你就快过去喔,好好走过去喔。」爸说。

渐死的鱼弓好,死得更慢一些。将死去的鱼弓好,价格可以好一些。

将橘色水桶内的鱼捞起,在冰上挣扎。指定要活鱼的客人,就算被这些鱼尾甩起的水喷到脸也没差,选了几尾,我留几尾在冰上。牠们依旧挣扎,甚至跃起在空中翻圈,那些客人看得入迷,但不用多久那些鱼也不会跳。爸把活力减弱的、刚死还未僵直的鱼弓好。

「没得看啦,没得看啦。」「阿公,我要看鱼跳舞啦,那个鱼很会跳喔,跳很高喔。我有看到喔。」「没啦,要不然你问老板有没有。」

我手里拿起木槌,往鱼眼中间敲下,鱼不会再跳。我对那位阿公笑了笑,「弟弟要不要学卖鱼啊?」

「不要。」

「卖鱼有钱赚喔,可以买很多糖果喔。还可以每天看鱼跳舞喔。」

「才不要咧,很臭,阿公走了啦,走了。」

手内外挥舞,鳞片撒在衣服,卡在手臂,黏在眼镜上。从那片鱼鳞看到的光线是虹彩,可是什么也看不到。那尾鱼光脱只剩体肤,嘴不断张着,那不是呼吸,那是将要窒息,在找寻木砧上积留的水。就算能呼吸到积留的水,也不能游了。

「这鱼还活着,你要折牠啊,要不然又一直跳。」爸说。

食指与中指从腮侧找寻支点,一扳,能感觉到骨断,也能感觉到肌肉的松弛。

鱼眼与我相交,那是无眼白的瞳孔,只有黑。

将那尾鱼放入清澈水中,血流出,一下成血雾。我又处理下一尾,刨鳞,折首,丢入水中放血。折首的鱼,入水后是不会跳的。但我总觉得今天的鱼仍在水中呼吸。

快点让牠们死吧,我一尾一尾取出内脏。

拿出鲈鱼如小指一般的心脏,计算能跳动多久。

影片里的阿公,忽然绷紧肌肉随后松弛。人能弓起延命吗?这问题太蠢,早就是如此了。

「好好卖鱼。」告别式上,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说。我鞠躬,直到腰不能挺直。隔日,腰背无法放松,只能挺胸,弯曲的角度就像死后僵直的鱼,更像是被红线绑住的弓鱼。

刨光鱼鳞,继续刨下侧线的皮肉。未死的鱼一跳一跳,久了,习惯了痛也不跳了,只在那里开合呼吸。或许将牠弓起,还可活一阵子。我拿起一条弓绳绑起,用力绑着直到压出痕迹。

两个绳圈。

我只看到我的右手挥舞,左手抵抗出了红色的血痕。

「你还在闹喔?」爸说。

他弹了弹弓绳,是玩弄,或是想看我还能不能呼吸,拧扯地活。

(本文摘自《伪鱼贩指南》一书,宝瓶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