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踪新兵入营之路
新兵家人在候车厅“隔空送行”。 闻苏轶 摄
2020年9月18日0:52,列车缓缓停靠车站。车门打开,13号车厢下来一群身着迷彩服的特殊乘客。
这是第77集团军某旅的30名新兵。不到一分钟,该旅负责领兵的上士闻苏轶便完成了集合、整队、点名等流程。列车到站前半个小时,新兵们就迫不及待地提着行李早早站到了车门口。
这群年轻小伙子一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下车前那段时间,他们却非常安静,默默站在列车过道,仔细整理着没有军衔的军装,一双双眼睛里满是激动和紧张。
出站也是静悄悄的,队伍里只能听见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到了!”看到出站口那辆军用卡车时,这群来自沂蒙山的新兵们知道,他们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军营,就要呈现在自己眼前。
9月15日上午,山东省临沂市沂水县城区大道上,一辆出租车停在红绿灯下。
“您是来接兵的吧?”女出租车司机转头,问后座上那名身着军装的乘客。今天是新兵起运的日子,闻苏轶正乘车前往交接地点。
司机一下子打开话匣子。她的独生女今年刚读高三,成绩还算不错。“我想着,明年女儿考上大学后,让她去当兵。”
听到这,一路上寡言少语的闻苏轶惊讶地问:“您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愿意让她去部队?”
女司机回答干脆:“在我眼里,部队是最好的大学。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应该去锻炼。就算只当两年兵,那也是孩子一生的财富。”
听罢,闻苏轶沉默不语。这已经是他乘坐出租车时,第3次听到司机师傅有打算送孩子当兵的想法。
出租车最终停在沂水县民兵训练基地门口。一下车,闻苏轶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大家都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了大门里面。
“这些都是新兵的家属,一大早就来了。”沂水县民兵训练基地主任刘红兵说,今年因为疫情防控需要,所有新兵出发一周前在此集中隔离,家属不能探视。
今天是起运日,新兵们要走了,家属们纷纷前来,隔着大门给他们送行。那人山人海的场景中,藏着亲人的无尽牵挂和自豪。
“在我们沂水老百姓眼里,自家孩子能去当兵,那是光宗耀祖的喜事。”沂水县人民武装部部长王焕奎说。
往年,这里家家户户会带着即将入伍的孩子,到祖坟前焚香祭拜,还会大摆酒席,请来亲朋好友庆祝。今年,因为疫情防控需要,这些活动已经取消或简化。
王焕奎介绍说,今年征兵工作开始后,沂水县报名人数达到1000多人。
记者从临沂军分区动员处处长王永明那里了解到,整个临沂市今年共有3万多名青年报名参军。疫情影响之下,老百姓的参军热情却丝毫不减,好多县(区)甚至都不需要做征兵宣传。
因为竞争激烈,临沂市兰山区一名高中毕业生被刷了下来。孩子父母不甘心,竟然在征兵办公室门口坐了3天,让工作人员哭笑不得。
“我们临沂是革命老区,‘军爱民、民拥军’的沂蒙精神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王永明处长说。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沂蒙曾是著名的革命根据地之一,被誉为“红色沂蒙”。
这片土地上,“沂蒙红嫂”用乳汁救活伤员,“沂蒙六姐妹”拥军支援前线,“抗日模范村”渊子崖村与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解放战争时期,沂蒙人民家家户户送子送郎参军入伍,推着独轮小车支援部队,“百万人民拥军支前,十万英烈血洒疆场”。
硝烟散去,新时代的沂蒙已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但深植于百姓心中的拥军情怀从未改变。用王焕奎的话说,“也许我们老百姓说不出来‘沂蒙精神’在新时期的具体内涵是什么,但他们的行动足以说明一切。”
上午10点,胸戴大红花的新兵们终于要出发了。“妈,我走了”“我会好好努力的”“你别哭了”……大巴车驶过民兵训练基地大门,新兵们激动地趴在车窗上。
隔着玻璃,车里车外的亲人们各自说着临别的话。
“师傅,开慢点。”坐在驾驶员身旁的闻苏轶看着车外送行的老人和孩子们,叮嘱司机降低车速,好让新兵与亲人们的这次分别,显得不那么仓促。
挥手之间,新兵们离家乡越来越远,离军营越来越近……
“我们路上要走两天两夜,2000多公里。”从临沂站登上火车后,闻苏轶便给所有新兵预告了此次路途的漫长。
一开始,吃零食、聊天、打游戏、追剧成为大部分新兵消遣时光的选择,但有名新兵却与众不同。
靠窗座位上,新兵赵而磊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民法典》,在喧闹的车厢里开始安静地阅读。今年,他刚刚从山东政法学院法学专业毕业。
“火车要坐很久,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看看书。”告别校园参军入伍,赵而磊有自己的打算:一方面,他想趁休息时间继续学习法律知识;另一方面,他更期望用自己所学帮助身边战友。
“这30名新兵全部是大学生!”闻苏轶自豪地对记者说,这里面包括两名大一新生,近一半都是应届大学毕业生。早在县人武部审核新兵档案时,他就对此惊讶不已。
闻苏轶不知道的是,据临沂市人民政府征兵办公室统计,今年全市新兵中大学生比例超过90%,创历年最高纪录。
“放在以前,大学生入伍那是凤毛麟角。”沂水县人民武装部政委龚良群在征兵系统工作多年,对这一巨大变化感触良多。
作为兵员大省,山东省在全国征兵工作中一直走在前列。近年来,山东省加大了鼓励大学生应征入伍的工作力度。以沂水县为例,每年征兵工作开始之前,县委县政府都专门召开会议,给各乡镇武装部下达任务。各级征兵人员直接走进学校,走进家庭,提供“一站式”服务。
赵而磊刚大学毕业,很快就接到了乡镇武装部的电话,询问他有无参军意向。村支书更是直接登门拜访,当面为他们解读征兵流程及政策。
巡查车厢时,闻苏轶发现,背着书本来参军的新兵不止赵而磊一人。他们有人带着文学名著,有人带着英语单词书,有人带着软件编程资料……
“后浪”们迎面撞上的,是充满机遇和挑战的时代大潮。就在闻苏轶带着30名大学生新兵前往军营时,他所在部队正迎来又一批新装备。原有的老式装备逐渐退役,崭新的信息化装备开进训练场,急切呼唤更多高素质士兵的到来。
想到这里,闻苏轶会心一笑,“能把这批新兵顺利领回营,也算是给部队转型建设尽了微薄之力。”
从临沂站出发到部队,中间要转乘2次。作为领兵人,闻苏轶每次转站时都小心谨慎,生怕出什么岔子。整队点名,他总会特别注意一个名叫张升龙的新兵。
对这名新兵,闻苏轶心里始终不踏实。与新兵集体见面谈心时,闻苏轶就记住了张升龙的名字。
那是9月10日上午,沂水县民兵训练基地内,闻苏轶站在新兵队伍面前,介绍他们旅队的基本情况……
“报告,我想再考虑考虑……”闻苏轶刚说完,队伍里竟冒出这样一个声音。
原来,闻苏轶提到自己所在部队每年野外驻训,常常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沙漠、丛林、高原转战……他本以为,这些新鲜事物会激发起新战友对火热军营的无限向往,却不料无意刺中了新兵张升龙心里的敏感区域。
从小生活在平原的张升龙,从未踏足海拔1500米以上的地区。他以前对高原二字的理解全部来自网络。网上说,人上了高原会有强烈的高原反应,稍有不慎便有生命危险。这些给张升龙留下了心理阴影。
当闻苏轶说到上高原训练时,张升龙马上联想到生死挑战,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高原反应很正常,当时我们一周左右就适应了。”闻苏轶又找张升龙单独聊了聊,用亲身经历消除了他的担忧。
“考虑清楚了吗?”登车之后,闻苏轶再次找到张升龙。这次,新战友的回答无比坚定:“没问题!”
张升龙来当兵,就是想在部队经历锤炼,除掉自己性格中的“铁锈”,锻造更加坚毅勇敢的品质。
起初,闻苏轶担心张升龙的思想状态,总是时不时注意他。后来,闻苏轶发现,每次整队集合,张升龙都主动站在第一排,军姿站得十分认真,尽管动作不太标准。
一路上,包括张升龙在内的大多数新兵,对闻苏轶都表现得比较拘谨,很少主动过来问话。
但新兵张成隆不一样。他时不时过来“骚扰”闻苏轶,问部队收不收手机、让不让打游戏,说话间,手里的游戏也不曾停下。转站时,新兵们都在列队里等待,偏偏张成隆跑到厕所抽烟,最后被闻苏轶拽回了队伍。
“你为什么来当兵?”张成隆一边玩手机游戏一边回答闻苏轶:“工作太无聊了。”
去年,张成隆大学毕业,父母劝他去参军,他却自己应聘到临沂市一家公司当职员。上了一年班,每天几乎都是一样的工作,张成隆又觉得这种生活没意思,“一眼能看到头”。于是,他又决定去当兵,“希望部队能有意思些”。
好不容易有了工作,为何这个时候又去当兵?父母很不理解。
“爸妈让我来,我不来;爸妈不让我来,我偏要来。”在新兵堆里,张成隆大声说着,似乎对此很得意。
新兵王俊祥则微笑不语,他没有张成隆那样“潇洒”,黝黑的脸庞上更多的是黄土地般的朴实。
同样是大学毕业入伍,王俊祥目标很明确,那就是争取提干。一路过来,他也是问闻苏轶问题最多的新兵之一。其中一个问题,让闻苏轶很疑惑――部队能不能提前起床?
原来,王俊祥有一个习惯,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帮家人干农活。这个“生物钟”非常稳定,他怕去了部队会不适应。
就在集中隔离前一天,王俊祥一个人挖完了3亩花生,装了100多袋。“可惜,没来得及帮家里把玉米收了。今年我家的玉米长得特别好,一根杆上都是两个棒!”王俊祥憧憬着不久后的大丰收。
这个土生土长的沂蒙小伙,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军官。他悄悄告诉闻苏轶,父母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非常辛苦。他不想让父母为自己就业找工作操心。
30名新兵,各自有着不同的经历,参军入伍的初衷也各不相同。不过,他们都保证:去了部队,一定会好好干!
张升龙说,哪怕再苦再累也不会退缩,因为他一定要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
张成隆倒是很干脆,说自己喜欢有挑战性的事,“干就完了”。
王俊祥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问部队都有哪些训练课目。他甚至担心自己胳膊太细,拉不动单杠……
“献身国防建设的同时,个人获得成长进步,这两者并不矛盾。”闻苏轶告诉新战友,只要走进部队,他们终究会成长为合格的战士。
部队是个大熔炉,进来是铁,出去是钢;部队也是个大舞台,会给每名愿意拼搏的官兵施展个人本领的机会。
出站后,闻苏轶带着30名新兵踏上了入营前的最后一段旅程。
新兵王俊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来到新兵训练基地的――和新战友们坐在军用卡车后车厢地板上,冒着寒风,一路颠簸。
9月,大西北的夜晚寒风凛冽。坐在车厢里,新兵们齐刷刷望向车外。灯火通明的城市渐行渐远,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笔直的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又是集体沉默。为了舒缓紧张的氛围,闻苏轶给新兵们讲了几个笑话,但效果不佳。新兵们短暂一笑后,再次望着车外那片漆黑发起呆来。
“军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么忐忑不安。
此时,四级军士长陈强强早早站在新兵训练基地门口。入伍14年,陈强强曾先后6次担任新兵班长。
“我喜欢带新兵,感觉他们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每次带新兵,陈强强都会觉得,自己又得到了一次成长。
新兵到来之前,陈强强自己动手,将“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这一“旅魂”做成剪纸,贴在了新兵宿舍墙上。他还收集整理出一本英模人物故事集。“上面都是我们单位历史上的真人真事,新兵们一来,就讲给他们听。”多年带兵经验告诉陈强强,铸魂育人是新兵班长最重要的一项工作。
凌晨两点多,军用卡车终于抵达目的地。
“他们交给你了。”交接过后,闻苏轶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陈强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对那30名新兵而言,这是漫长旅途的终点,也是军旅生涯的起点,更是一段梦想的起点。
新兵被领走了,闻苏轶感觉有些失落。作为新兵走进部队的带路人,虽然和他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此刻闻苏轶还是有些不舍。
第二天清晨,闻苏轶独自一人启程返回部队。带新兵来时,天色已晚,他并没有仔细看窗外的风景。如今,阳光明媚,远处祁连山顶的皑皑白雪分外夺目,壮美的河西走廊闯入眼帘。
此时,闻苏轶突然想起,火车经过张掖站时,一名新兵曾问他:“张掖这个城市为什么这样取名?”
张掖之名,与汉武帝时一位少年将军有关。2000多年前,年仅19岁的“冠军侯”霍去病率军西征匈奴,“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立下赫赫战功。
听完这段传奇故事,好多新兵都禁不住“哇”了一声。少年们心中梦想的种子就此埋下。
想到这里,闻苏轶打开手机,在新兵微信群中发出这样一条消息:“战友们好好干,我在营区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