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办桌──有红苋菜、透抽和时间的风景

树下办桌

花莲的树很多,但最有名的就是阿珠小吃店门口这一棵了。

那天下午收工后,阿珠姨笑着和我坐在面摊圆凳上开讲。

「你知冇?这欉树仔日本时代到这阵,一年一摆,拢爱请人来『剃头』呢!一次一万多块。」

「真的?」

「以前养羊的人抢着来锯树枝拿榕树叶去喂羊--吃了这叶子,羊奶贡流啊……」

「走!带你去榕树下』!」

刚搬来花莲的夏天,在地朋友说,一定要尝尝那家有太阳味的小吃店。

平交道栅栏缓缓升起,我踩一下油门,弹跳过铁轨,第一个红绿灯左转阳光中,大榕树垂着胡须轻轻摇晃。

接近中午了,小吃店客人很多,我和朋友在树荫下圆桌边等候。「来坐啊!」阿珠姨头发高高地「set」起来,像女王般发号施令,掌管所有会喷汽热锅

趁着空档她快速下面、捞菜,一边张着明亮的大眼睛笑咪咪招呼客人:「有呷饱呒?」冒汗的额头亮油油的,菜刀一剁,土鸡、透抽、三层肉、肝连、猪尾巴油豆腐、卤大肠等「黑白切」上桌了。

蝉鸣嘶嘶,大榕树的叶缝漏点光晕,像舞台上的水银灯洒在客人脸上。

就像任何一个美味洋溢的小地方,有时藏在被人遗忘的山谷、山腰,有时躲在无潮的孤寂海岸,「榕树下面店」静静地隐身小城陋巷

脸色红润的阿珠姨笑着说,这一带大榕树本来有六棵,几十年来台风刮掉五棵,剩下目前这一棵变成面店招牌。店头帮手大多是女人家,妹妹负责端小菜,两位嫂子顾前顾后跑桌、结帐,最忙的时候也出动小孩们来帮忙哩。一家子合作无间撑起一片天。

最早,民国67年花东北回铁路通车,小店前方的旧田埔车站撤站前,每天往台东第一班火车经过时,阿珠就摸黑骑着摩托车来开店。她打开小吃店的木门,一片一片嘎吱嘎吱,像唱歌。

首歌她已经听了好几十年。

20岁时,阿珠嫁给专做木材外销日本和室栏间」(らんま)的先生,后来生意渐渐变差,24岁改做小吃,一开始只卖切阿面、米苔目扁食米粉汤等,一天大约可赚7、80元,算是不错。她忆起头一天赚钱,买了10斤甘蔗,削一削,给当时才两岁,只有两颗牙齿的大儿子啃,「有了这个『磨练』,现在儿子的牙齿好美!好勇呀!」阿珠姨露出白白的牙齿笑着说。

渐渐地,阿珠摸到了做料理的各种秘诀,最重要的,切阿面要好吃,一定要水滚,「切」给它透,大约八分熟加上汤,就刚好。配上「卤阿给」(油豆腐)、凉拌小黄瓜、透抽、笋干、海带、地瓜叶、卤大肠等小菜,好吃得让一对台北夫妻每个月特地开车来花莲解馋,也有客人美国回来一下飞机,还没入家门就赶来这里吃。偶尔流浪汉在附近徘徊,「头家娘!面切一碗给我吃!」阿珠还会塞个几十元给他。

「一定爱呷乎饱喔!」

三十几年来,阿珠每天早上五点出门,打理食材开始营业,晨曦里,捻燃第一盏小灯,像初生的朝阳照亮摊子前低头就食,蓄势待发的七迌郎;日正当中,小店散发热腾腾的能量,饥肠辘辘的吃客饱餐一顿后,拍着满足的肚皮继续上路打拚。

不知不觉,我常常往「榕树下」觅食,每次必点肉燥面、猪血汤、油亮的土鸡、刚上岸的透抽、QQ软嫩的卤猪尾巴、吃了脸色会变好的红苋菜,油豆腐一定蘸上拌着九层塔的特调酱。满溢的菜肴像在大树下办桌,山珍海味都凑齐了。

看着自己的厨艺为大家带来口福,阿珠很开心;但,笑口常开的她内心深处有着不为人知的伤痛。

两场车祸在阿珠32岁、40岁时带走了先生和女儿,顿失亲爱,生活重担又压着她,面临命运之神严酷考验,「那时候,」阿珠苦笑,「对面的邻居说我老得就像个『乞丐婆』啊。」

眼看两个儿子需要照顾,客人又不停上门,一咬牙,阿珠流着泪撑了下来。有一天早上醒来哭不出眼泪,突然顿悟「人要开通,眉头不要打结插一支剑,我没读册嘛知,再艰苦,也不能唉声叹气『喘大气』……。」

或许,多年来,当阿珠在摊子前剁着透抽、土鸡,川烫暗紫色的红苋菜,拍碎小黄瓜盐渍三小时做成凉拌,油豆腐加一点酱油味素卤到膨起来时,门前的大榕树就像一把为阿珠打伞的手臂,在泥土里暗绿着。时时刻刻,阿珠一边做买卖,一边遁入树下遮风避雨,终于盼到了黎明的轻雾

吃完「榕树下」,我开心地向阿珠姨Bye Bye。很奇怪,原本我不到160cm的身高在榕树筛落的阳光照射下,影子好像变成六公尺那么长。

「一定爱呷乎饱喔!」

阿珠姨大声向嘴角刁根牙签饕客招呼,仿佛轻轻飘着须根的老榕树,不是为了幸福做某一件事,却因为这件事而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