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焦虑只能留原地
散文
也许她其实是梦见了一场瘟疫。
当十四日届满,心里浮起一个声音,问:「你真的想出去吗?」只要跨出这扇门,步出这间旅店,就必须解决摆在前方一个又一个问题。
她像是玻璃缸里的一尾鱼,困在一扇门一扇窗一张床一张桌一盏灯一对沙发的房里。夏天时她经过一家水族店,想起之前朋友来家里看见有只玻璃缸,说可以养几尾小鱼,于是入内问老板,水族箱里红的黄的比尾指还小的鱼怎么卖?老板回答一两一两秤重卖,她诧异不是论尾吗?老板摇头说,饲料鱼都是秤重卖,你不是为了喂养大鱼,是为什么买?她随口说家里有只玻璃缸想养几尾小鱼。老板又摇头,只有玻璃缸不打气是养不活的,她还想试试,小时候她养过溪里抓来的彩色大肚鱼,同样没打气,也养了许久。老板批评她不尊重生命,她没有反驳老板和做饲料比,在她的玻璃缸里牠们不会被追赶吞食,免于恐惧可以活得久些。她明白从自然生态的食物链来看,被吞食其实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若为观赏消遣,则应该设法维持牠们的生存所需,不是只有水和食物,不是只有翠绿水草提供的稀薄氧气。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如此的悠闲和乐一只玻璃缸无法承载。
她想起过往无数次旅行,那时候的心情完全不一样啊,飞抵陌生的城市,迫不及待到旅店放下行李,大步走进外面的世界,认识当地的街道、市集、古迹、小吃店,处处新奇等着她出发。现在不一样了,回到熟悉的城市,却不能返家,在旅店度过十四个黑夜与白昼,她的时光停顿,生活潦草到邋遢,情趣全失,外面世界待她处理的种种却没停下来等她,自顾自的盘踞缠绕延伸,张牙舞爪的在门外咆哮待她。
从何时开始?她已不再留意每日公布的确诊数字,生命如此沉重却又如此脆弱,人们却依然意图以脆弱负荷沉重。
在旅店的她收到外面送来的包裹,里面是一套漂亮的餐具,她十分讶异,接着收到短讯:「不管什么样的食物,盛装的器皿也影响心情。」她突然有些难受,挂耳咖啡在热水的冲泡下同时释出了纸杯的防水涂蜡,她喝下时其实完全不在意,美丽透明的玻璃器皿此时刺痛了她,不管什么样的生活,盛装的环境也影响心情。原来她已粗疏至此而不自知。
从芒种到处暑,三次隔离,三次从月缺到月圆,她禁锢了这一年的夏季,直接跳到了白露,停滞的生活里,腹部陌生的赘肉,口罩后悄悄生长的脂肪堆积,没有整理的头发已超越霜染,晋级至堆雪,尾端却一迳的咖啡棕,却不能如卡布奇诺或提拉米苏的美丽对比。她有些羡慕能如常度日的人,买菜做饭,剪发染发,数十年来被人视为琐碎的日常,此时于她,竟也可贵。朋友见她疏于打理,提醒:难道连去发廊的时间都没有吗?十四加七后的换取的时光,当然要用在更重要的事啊。
禁锢的时日,她随意看了一部美国影集,故事主人翁白手起家,拚出亿万财富。初起,他行事有计划,并且认为这是消除紧张最有效的方式,提前做好准备。然而天下万事总有出其不意,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于是他反将不作计划当成对自己的训练,如何快速因应。看到这一段时,她意识到这段时日里自己许多因应的不当,以及因此衍生出需要花费更大力气的善后。一日之计在于晨,在变化快速的今日,有时不过是多做些白工,不但于事无补,而自以为做好准备的心理状态面临改变时,一霎那的诧异懊恼,说不定催化发酵的是接下来意图重回正轨其实无效且偏差的选择。
这个夏季当她第三度接到关于接下来行程的调查询问时,她心里觉得有点理解受刑人服刑期满时,不一定都是满心期盼迎接外面世界的新生活,毕竟外面世界潜伏未知,而新生活也暗藏危机。当此新形势理应安静默守,偏在此时执念移动者,自然有其不得不如此的缘由啊!那时她身处风华百年流金滔滔的城市边缘,十四日前开往旅馆的巴士离开机场后行驶了一个多小时,路边暗黑荒烟,她想起听过的一首歌,黑不是夜是漫无边际的孤单。后来她上网查才知道自己置身于孔子弟子言偃晚年回返江南家乡,最后一站的讲学地,两百多年前并不繁华的偏乡百姓一直记得曾为此带来教育的先人,清雍正年间设县时,为纪念言偃也就是子游,便以奉贤命名。子游在此停留想来有他的原由,而她意外的经过却是他人的随机安排。
然而,如同起始的不能选择,结束亦是不得不的安排。她拉着箱子揹着笔电走出住了十四日的旅店,天早已黑尽,旅店门前的阶梯让她益发有步履维艰之感,迎面是她抵达那日看到过的巨大摩天轮,她的房间在后侧,于是这十四日间未曾再见,摩天轮处于停止状态,不旋转也没有灯光,她想起入住那晚车在旅馆前停下时已是午夜,建造成城堡式样的旅馆因为附近的海湾景区和高尔夫球俱乐部发展未如预期而显得有些破败,下着雨的黑夜里拱窗渗出阴森神秘的气息,如果不是大堂里穿著白色防护衣的工作人员,她几乎以为出现的会是垂落黑色披风的吸血鬼。不是暮光之城的浮想,是童年时代恐怖电影的记忆。
从停止的摩天轮旁走过,前方是滨海的餐饮区和夜市,设计成列车外观的小店卖着茶饮冰淇淋和烤肉串,相较于城堡旅馆和歇业的摩天轮,此时没有客人应该显得冷清却大张旗鼓亮起缤纷彩灯的餐饮店,更让她错觉自己涸身一场荒谬的梦境,恍如误入幽冥之地,只待天光出现,一切都将消失。
就连蔓延近两年的病毒也是梦境的一部分。
当她终于醒来时,时光已流逝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