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脚下的散步
百年国定古迹亿载金城化身为希腊千年剧场,上演着金枝演社团队的拿手好戏「祭特洛伊」,剧情改编希腊吟游诗人荷马的作品,是一部关于特洛伊战争的英雄史诗剧作,除了以河洛话的声韵演出之外,全剧耗费两周的时间搭景,要带给民众不一样的视觉飨宴。(图文:黄仲裕)
疫情下喜欢去附近的小山谷散步。可惜这几日多蒙蒙细雨,于是想趁着细雨稍歇的空档,出去溜达片刻。闲步间,忽然就想起小时候住在乌日乡下,六叔公每在雨天,望着雨势稍停,喃喃说:「趁这个雨脚仔,来去巡田水。」于是荷起锄头,去看看雨后的稻田,水会不会太满,顺便做做农事。
「雨脚」这个词在城市里不太会有感觉。因为你感受不到雨是有脚的,会走动的。但在农村,特别是收割了稻子的季节,正是西北雨最旺盛的时节。下午时分,一阵突然来临的西北雨,就足以让你忙呼半天,赶紧把晾在晒谷场上的稻子收起来。万一被雨淋湿了,稻子不够干,农会不收,那就麻烦了。
所以,农民都要学会看「雨脚」。远远的有一大片乌云,正朝着这里过来。穿过隔壁村的上空,朝我们三合院压过来。你会看见雨水落下,像一条条的丝线,绵绵密密,逐渐移动,向着某一些方向前进,走到哪里,哪里就开始下雨了。
在我童年的想像里,那绵密的丝线,那长长的雨丝,就像一根一根长长的脚,走在天地之间。你会感觉,雨是有脚的,雨是走动的。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
河洛语的「雨脚」有没有典故呢?
杜甫著名的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有名的当然是那三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但它前头却是描述他房子本已残破:「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此诗说的是房子漏水,雨脚细密如麻,长夜都躺在湿棉被上,心事也如麻,忧劳睡不好。
白居易在〈残暑招客〉诗写过「云截山腰断,风驱雨脚回」,也颇有奇趣,说雨脚被风给驱赶回来了。但实际上是风把云吹回来。
苏轼〈和钱安道寄惠建茶〉写过:「森然可爱不可慢,骨清肉腻和且正。雪花雨脚何足道,啜过始知真味永。」这几句虽然写的是茶,却更像是写君子或情人。苏东坡果然妙极了。
然而,「雨脚」若只是用做雨丝行进感,又仿佛和六叔公所说的「雨脚仔」不太一样。
于是找到了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麻》原注里的文字:「截雨脚即种者,地湿,麻生瘦,待白背者,麻生肥。」这里的「截雨脚」,就有点像是六叔公所说的「雨脚仔」,也就是趁着雨的前脚刚走,后脚未至的空档,天气稍晴,去做一点农事。趁这时候去种麻,因为地太湿了,植物会瘦;等到地干了,地表变白,就会长得肥一点。
所以「雨脚」与「雨脚仔」用字虽类似,却是两个意思。这也是河洛语有趣的地方。那就像北京话的「儿」话音,加不加其实是有不同的意指。
有意思的是,唐、宋以后,诗人就少用「雨脚」二字了。倒是闽南语里,保留了古老的河洛文化。学者曾指出,这是由于开漳圣王陈元光是河南光州人,他的将士也都是河南人,将唐朝官话带入福建,因此保留了最传统、典雅的河洛文化。再加上南宋百余年间,北方为金国统治,清朝数百年首都在北京,北方河洛地区的语言文化受到影响而改变,古老的河洛文化反而在闽南地区得到保存和传承。因此,今天的台湾话里,仍保存着唐、宋的古风。
当我在蒙蒙细雨稍歇,想去散步而回忆起农村六叔公的「雨脚仔」之际,所及于的诗词,竟可以追溯到杜甫、白居易、苏东坡。那便是河洛语的文化底蕴。
于是我不免想到政治上很努力去中国化的政治人物,他们提倡的「台派」,反而是比现在的「北京派」更接近中原文明的中华文化。
这是不是另一种文明的反作用力呢?文明的底蕴,就像台南的妈祖神像,她看过的政权更迭,比任何政治人物都多。当朝的,不会想想吗?
政治人物总自认为政治力无所不能,修个法,搞死另一个政党,就底定天下。然而在更长远的文明里,有些人可能连一丝雨脚都不是。
微雨中,散步着,如是沉思。(作者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