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外婆影响

明白了自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债主,同时也是一个与生俱来的负债人,我还来不及报答她,还她的恩情,她就走了。远比我的同龄人,我更为深刻地懂得了物质优先于精神报答这一原理的朴素品德。

大姨妈却显得微不足道,如果说是她的错误,她也不会承认,她更不会检讨自己。她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而大姨夫倒是在外婆家,棺木前,尽心尽孝地吹着他的唢呐,表现得十分虔诚。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要去公社上班,我就是外婆看管。我的性格虽然已显出一些与众不同,但也不特稀罕。而在她的行为举动中,我看出了些非一般的东西。外婆家住山里面,前面是山,后面也是山。她一辈子也做了一栋瓦房,很大,有时候破了。当年是个气度不凡的太太,外公死得早,连我也从没见过,就凭她一双手,所以送了三个孩子走,夭折了一个。但她有山有田地有土,拿去放债,靠收租吃饭。

她去亲戚串门总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盛装漂亮,看不出是山沟里的太太。她一直过着很平静的生活,也从不大声骂人。外婆自己会做衣服,从前我家的衣服,几乎全是她做的。虽然她自己生过八个女儿,但从不嫌弃我这个外孙女,还把我奉为至宝。我母亲的长相和说话的声音,都很像我的外婆,确实温柔慈祥,很多人都说我又继承了她们的优点。

我在水泥厂做临时工这些年,企业效益非常不错。水泥标效符合国家标准,81年度我们拿了陆拾元奖金,当平时做两个月的工资了。我兴致勃勃,准备上集市买东西,小城密集的人群犹如一个完整的人体,蠕动着。许久松弛后,一股激流从前面往后面不断翻动起来。我也受到了冲击,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用胳膊肘在我的胸部撞了一下,而同时有人低声嘟哝了一句:“对不起。”

我颤抖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没有直视他,只是从侧面轻轻地瞟了一眼,还不是望着他的脸,而是手。他从事行窃的工具,很是奇特,那双手不见了,但很快我发现了。他把两臂紧紧贴在身上,为了不被人发现他的双手,像一个怕冷的人那样,把它缩到衣袖里去,这样他把手伸向我,受害者感觉到的不过是柔软的衣服偶然和毫无危险的碰触而已。但那只行窃的手藏在袖口里,就像猫爪藏在毛茸茸的脚掌肉里一样。想得真妙啊!

我为此赞叹不已,他现在看中了谁呢?我小心地朝站在他右边的人瞥了一眼,那是一位瘦高个儿男人,衣服纽扣都扣得紧紧的。第一个人在他面前,虎背熊腰,不是那么容易得手。一开始我弄不清楚他怎么能顺利地在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身上下手,可是,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膝盖被轻轻碰了一下。一个念头突地涌上我的脑际,它使我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切准备,原来都是冲我来的?你这个傻瓜,在这密集的人群里 ,你要偷的人是唯一知道你是谁的人呢 ,我将要给你上一课。我心里默默道。

你要在我身上试验一番,你的技艺是否到家?这个不走运的家伙,正看中我。而我已看透了他的心事,我是唯一洞察到他不轨举动的人。我已经感觉到他的胳膊慢慢地挤到我身上来,他那藏着手的衣服袖子,一寸一寸地靠近了我。那只手,肯定已经做好偷东西的准备。人群要拥挤了,他很快就会摸到我的上衣里面的口袋来。那年代的女孩子,还没有小提包,一般都是把钱装在身上的口袋里,但是小姑娘的敏感神经要比男人强。

诚然,本来我只消用一种小小的动作,就可以使他无从下手,但我转了一下身子,或把上衣口袋上的纽扣扣上就足够了。但是很奇怪,我没有力量这样做,我整个身体由于紧张、激动和期待而瘫软了,每块肌肉,每条神经,都像冻僵了。我一边极力激动地等待着,一边迅速在心里数着我的工资,那是81年度的全年奖金。正当我想着怎么护他的时候,只要我一想到他,那就会敏感起来。钱在不在口袋里,就看我此时的维护了。

我可以揭发出来,也想等他露出他的技艺,我不知道我更期待哪一种。不过,他一直在等待时机,靠得我很近很近,但他好像是为了惩罚我一般,一点也不着急。我听到了卖东西的吆喝声,人群中又开始出现了一阵松动。就在这时候我马上感觉到一股波动,波浪波及到我身上,这并不是一种真的触动,而是仿佛有条蛇溜了过去。一股滑流的状态慢慢过去,我有了一种轻柔之感,一只鸟从旁掠了过去。突然发生了我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我自己的一只手猛然抬起并在我的大衣底下抓住了别人的一只手。我根本没有想过要采取这样一种自卫措施,但就是这么做了,本能的。就这样,我自己也感到害怕,现在我手抓着别人的手,一只冰凉颤抖邪恶的犯罪手。不,我并不这样做。

但他的脸朝另外的地方,显得毫无畏惧,便使劲挣脱。毕竟我是女孩子,根本抓不住,只是使他没能得逞罢了,我脱口而出:“偷东西。”

他马上把手又藏在他的黑外套袖子里,不见了。轻轻地说:“行行好,放了我呀。”我清楚地记得他穿着黑皮大衣,双眼瞪得大大的,他的面孔由于惊吓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表情。我从未曾从任何人的脸上见过。他慌忙躲开了我,一下子蹿到人群中不见了。从前我听母亲说过,父亲生前去高坑镇做买卖的时候,那时身上只有五十元钱,全被“三只手”给偷走了,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了。父亲当时气得竟想从那里的大桥上往下跳下去,这样连命都不想要了。可耳边又响起妻子儿女的声声呼唤,想了想,还是步行回家了。那段距离也不短了,好辛苦的,想起这些,我真的恨死了“三只手”。

就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里,我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想去很多地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我乐意,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在城里游逛、浏览商品,橱窗里陈列的东西是我们可以看却拿不到的。或者去新华书店,翻阅书籍。然而幸运的是我那60块钱没有被三只手拿走,我的反应那么强势机敏。我在这样一种自我膨胀的状态,紧张而又快意地人群中行走。可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我在大街上并没有找到什么项目消费。大街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有那一片汹涌起伏地人群。波浪黄色的、黑色的、灰色的,礼帽、风帽和鸭舌帽,汇聚成了一片海洋。有一些涂脂抹粉的面孔,有一些没有涂脂抹粉的面孔,那些人像河流一样向前涌动。

这时,我走累了,肚子里额的叽里咕噜的叫了。我得进饭店吃点什么,饭店门口有一块大大的价目表:面条,□□票,或一毛四分钱一碗。包子 ,一两粮票,或三分钱一只。米饭,更要粮票。这时,我手上没有粮票,上哪去弄粮票呢。我身上怀揣着60块钱,却吃不到一毛四分钱的面条,吃不到一只三分钱的包子,或米饭。那时全国都是使用粮票,凡是大米、粗粮做的食物,都是要粮票的。你跨省还要全国粮票,我这个可怜虫,从饭店出来,面部表情是惶惶不安。在人流中忽左忽右地傻走,似乎自己笨得出奇。我觉得城市有什么好,有钱也没什么好吃的呢,后来又钻进农贸市场,还是向农民朋友要吃的。五分钟后,我从烤红薯的小贩那里买到了一只红薯。充饥,像一只贪吃的老鼠,在大街上啃来啃去,蹒跚地走着。

一个人默默地想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悲惨命运,从前我大姨妈总是喜欢攀高枝。她有三个女儿:老大嫁了一个木工;老二嫁了一个城里人。可是结婚后婆婆天天骂媳妇“黑市户”吃白食,后来生了两个孩子,因为孩子都是跟着母亲落户,两个孩子又成了“黑市户”。在生活上成了很大的困难,不管你有多能耐,婆婆总是瞧不起。表姐忍受不了婆婆的歧视,最终导致投河自尽。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原来在城市里生活,你没有商品粮户口,那你真是度日如年。过去我认为表姐怎么这么蠢,生了两个孩子,有个好丈夫,竟然还选择自杀。表姐自杀事件闹得很大,大姨妈发动所有亲戚、朋友,还有认识一些的人来女婿家“打人命”。封建社会那样,号召上千人坐在城里女婿家吃吃喝喝,把他家所有东西糟蹋一通来解气,可是人死不能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