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芊芊见满面病容的李修再次端杯,心中一疼,素白芊指急忙按在酒盏之上。
嫣红的豆蔻在清澈见底的酒水中映出清晰的倒影,李修目光落在上面,不由得凝滞住了。不是为这人间少有的姿色,而是为心中的担忧
。
孔芊芊误解了李修,脸颊一红,轻声劝道:“公子大病未愈,还是少饮些这般伤身之物吧。”
李修遣愁索笑道:“是我孟浪了。”放下酒盏,猛然间一股眩晕感冲上额头,“当啷“一声,酒盏跌在地上。
“公子……?“孔芊芊急忙扶住李修肩头,李修摇摇头,道:”不妨事,只是有些头疼。”
孔芊芊毫不避讳的扶着李修靠在她的肩头,软语轻声道,“公子或是倦了。”
李修无暇体会身后的软玉温香,眉头紧锁只顾着考虑如何才能为孙家解困。孔芊芊一双玉指轻轻按摩着李修的额角,冰凉的指尖无法缓解李修心中的烦躁。
长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李修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孔芊芊纤弱的肩头。
“公子心里很乱呢?”孔芊芊螓首低垂,爬在李修耳边软语亲昵,“奴家不知道公子为何发愁。公主就在眼前,何不请公主帮忙呢?”
李修心中暗道,眼前的安宁公主就是灾祸的源头,事情是要请她帮忙,只是这个相请的方法,却值得仔细思量。
孔芊芊提及的是个办法,要强于让镇国公出面交涉。皇权和贵族之间碰撞,天晓得心思复杂阴暗的朝廷官员,会衍生出什么样的言论。镇国公低调了十数年,不想一个小小孙家再次成为朝堂上的焦点,就是镇国公肯,沈家其余人还未必答应呢。
安宁公主在弘泰皇帝面前极其受宠,这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但凡所求无有不应。无论是银珠玉还是古董字画,甚至连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都是数不胜数。
抛开沈家,凭李修一人,让他让拿什么去求,单凭一张嘴中的道谢吗?两人之间虽然交情颇深,但还不到那种因私忘公的程度。
李修在软玉温香中皱眉苦思,耳畔听着孔芊芊不断的低吟“总赖东君主”,忽然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孔芊芊全赖教坊司的东君做主,李修又何尝不是呢?孙家陈承的难题,也要依赖安宁公主这位东君去做主。
花落花开自有时,李修可不想让孙家败落在自己手中。
李修闭目苦思,斜靠在孔芊芊肩头,开始时,安宁公主还不觉的什么,只是随着时间消逝,忍不住不断的秀目窥视,不知不觉,她心中生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眼眸流转,躲开孔芊芊莞尔的笑容,低头轻咳一声。
“李修,你若是倦怠了,就先回去吧。”
李修睁开双眼,从容一笑,道:“公主适才要我写诗,这酒宴之中,还真有一首所得。”
安宁公主微微一怔,刚刚还被推辞,现在李修又主动要求。却还是满心欢喜,素白柔荑再次铺好纸墨。
“你作诗,我帮你写好不好?”安宁公主如水的双满是欣喜的看着李修。
李修点点头,心中暗道,过会你别把石砚砸在我脸上就好。
听闻李修又要作诗,在场众人立刻放下手中酒盏,目光齐聚在李修身上。今晚李修不是第一次作为焦点了,他已经有些习惯众人不同的目光。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李修一开口,众人皆惊。这不是烟花风月中的悲春伤秋,在飘香阁之中不写出夸耀春花秋月的风尘诗词,李修到底要做什么?
安宁公主的笔尖停在半空中,嫩白脸颊上的欣喜之色被浓重的不解取代,在李修双目凝视下,许久,笔尖才落在纸上。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简简单单是几句,将一个卖炭老翁的穷苦困境和内心期盼刻画的淋漓尽致。没人敢说不是好诗,可是在飘香阁内,在众人欢聚的酒宴中,吟出这般不合时宜的悲情诗作,很让众人不解。
安宁公主手中湖笔再次顿在半空,黛眉紧皱有些埋怨的看向李修,似乎在责怪李修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李修轻轻摆手,示意不要打扰他,口中越吟越快。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碾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赦,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李修熟悉的历史在武宗皇帝手中手中拐了一个弯,安史之乱没有造成大唐的生灵涂炭,大唐朝在将安禄山打回幽州后,继续着天下承平的盛世。被改变的历史中没出现白居易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即便有着白乐天的存在,安史之乱没能涂炭生灵,大唐也没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他也没有写出那些脍炙人口佳作的素材了。反正李修是没听到白居易的大名,一首《卖炭翁》抄的毫无顾忌。
一首吟罢,安宁公主脸色急变,强忍着心头的怒火,配合着李修写完这首《卖炭翁》。写到最后。直字的最后一横,重重的拉出一条长线,笔墨已经甩出了纸外。
静,极静。
众人震惊不解的目光尽数落在李修脸上。每人都在心底称颂这是一首直白的好似平日言语般的好诗。别说在座的各位肚子里多少都有些东西,就算是路边老妇都能听懂这首诗中的内涵。
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发震惊。一句宫使驱将惜不得,已经明明白白说明了李修此时的用意。
安宁公主脸色已经青了。这是一首嘲讽朝堂和买制度的好诗,而她身上挂着殿中省采买正使的职衔,她比别人更懂得李修这首诗在说些什么。没错,这首诗是写给她的,或者说是故意嘲笑她的。她低头自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哪里的得罪了李修。
“李修,你说这首诗是写给本宫的?”安宁公主黛眉立起,笔直挺坐,顿时,一种皇家威严从她的娇躯中散发出来。
她压抑着心头的愤怒,想要给李修一个解释的机会,却见到李修斜靠在孔芊芊羸弱的肩头,双目紧闭,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
闭目养神的李修似乎对安宁公主窥视的目光毫无所觉,无谓的道:“公主,这不是一首好诗吗?”
“李修,别跟本宫兜圈子。”安宁公主盈盈一握的酥胸被李修气的起伏不停,“说,你如此讥讽本宫,是何意图?”
李修起身,平静道:“公主,您可知朝廷的和买制度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
“无稽之谈。”安宁公主冷笑道:“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你真当本宫不敢治你污蔑皇家之罪吗?”
“公主若是不信,何不问问在座的各家公子?”
安宁公主环视一周,众人躲闪的眼神,让她明白李修所言非虚。
平心而论,安宁公主是善良的。只是因为生于权贵,长在深宫,耳中听到的都是不知道过滤多少遍的阿谀奉承之言。即便是心地善良,碍于平日所闻所见,虽然说不出何不食肉糜的荒唐之言,也无法真正了解人间疾苦。
但是这个时刻,她又怎能退让,“皇家之事上有御史言官奏本,下有百姓劝谏,和你李修有什么关系,还真看不出你李修倒是个忧国忧民之辈。”
安宁公主的讥讽在李修看来好像一个小女孩的恼羞成怒,他没料到安宁公主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在他想象中,安宁公主应该是先赞扬几句好诗,然后再虚心请教,为何在这般风月中做出如此悲愤的诗句。这才是安宁公主的性格才对。
然后李修借机提起孙家和陈家,劝说安宁公主取消和买之事。就像江州府衙前马车中一样,两个人笑语轻谈。
安宁公主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卖炭翁》中的深含的讥讽也,也有着不为她察觉的伤心。这样的诗作由别人写出,依照她的性格能当做剑走偏锋的劝诫,但从李修口中说出,她在不解中,更认为李修的在讥讽她,甚至讥讽皇家。
她真的想不出哪里得罪过李修,伤心委屈愤怒交杂在一起,死死盯着李修看似平静的面孔。
李修算计来算计去,却怎么也算计不到一个小女人的心思。一个不是误会的误会在无意中形成。
看着安宁公主出尘脱俗的脸颊上浓浓的怒气,李修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场戏,阴差阳错的脱离了李修的剧本。
李修暗道弄巧成拙。心思更是急转,想着如何才能平息安宁公主的怒火,
偏偏这时还有人火上浇油,一直喝着闷酒的沈博忽然间讥讽的开腔:“公主您是有所不知,您要和买的云屏酿东家姓孙。算起来,李修还要交孙家家主一声舅舅。”
从孙氏论起,李修交孙家家主一声舅舅却不为过。
只是沈博在这个时刻提起,用心太过歹毒。
安宁公主听言,素手一拍案几,凤眼圆睁,怒道:“李修,他所言可是真的?”
看安宁公主的样子,似乎李修一旦承认,就会喊人拿下李修这个别有用心之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