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二章

兰芝越来越瘦, 有时候叫人看她都形销骨立的样子。现在她常常噤若寒蝉,话是绝少了,难得开口。每日只管织布, 不然就坐在机前发呆。仲卿回来的时候, 看见她这个样子着实吓了一跳。请了大夫回来看, 没看出什么大毛病来, 只说心情要开阔, 心里不要有怨气。

仲卿送大夫出门,回来后问兰芝是怎么回事。兰芝不说是婆婆的原因,只说自己过于粗心, 没有注意到。何况瘦些也没什么不好,如今不流行高大的美人了。自己现在这样瘦削, 穿出衣服也好看些。仲卿下午出门去, 回来后拿了一盒口脂给兰芝:“你这样白, 擦上这个应当好看。你也要打扮打扮自己,别可惜了这张脸。”

“如今我脸都黄了, 还要如何打扮?莫说你,我自己看了都只叫心烦。擦上这个,再披上一脸煞白的粉,只怕像女鬼。”兰芝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欢喜。

仲卿看看梳妆台, 道:“上次我回来拿给你的那盒粉呢?你用完了?”

“用完了, 大概是我用得太多。”

“盒子小了不经用, 下次我挑大的。”仲卿还是笑脸。

“仲卿, ”兰芝握住他的手, 心里觉得十分踏实,“你什么时候走?”

仲卿坐到她身边:“我才刚回来, 就在问我几时走。看来是不想我回来啊,我也变得让人讨嫌了。”

“不是...”兰芝急急道,“只是你每次回来都住得不长,府衙里事情总是多,我知道你忙。我自然是想你住久一点,已经好久没看到你了。”

“这次住得长些,你不喜欢也不行啰。”仲卿呵呵笑着,揽住兰芝的肩。兰芝偎到他胸前,闭上眼睛,嘴角弯起来。

兰芝坐在镜前敷粉,看见镜子里映出一个人影。她当是仲卿忘了什么东西在家里,出了门又回来取,便头也不回道:“落什么了?我忘了跟你说,陆先生的夫人有身孕了,你是不是该拿点贺礼去?”

仲卿到他的朋友陆子兴家里去了。

却听见母亲的声音:“仲卿出门去了?”

兰芝慌忙站起身来,垂下头道:“嗯,去拜访陆先生了。”心下却纳闷母亲为何不知道仲卿出门的事情,他一向礼数周到的。

母亲没再问这个事,走到兰芝的梳妆台边,拿起口脂盒子道:“新的?”

“仲卿带回来的。”兰芝老老实实,心里在想不知又要怎么样了。

母亲打开盒盖,看着殷红如血的口脂,眼皮都不抬:“货色不错。你用过了?”

“还没有,母亲看看,面上还是光滑平整的。”兰芝道。不知母亲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眼神不大好了,竟没有看出来这盒口脂是没有用过的。

“那好,这盒我拿走了。前两天我上街也买了一盒,买的时候耳根子软,没经住掌柜劝,回来后想来想去这颜色不大适合我。我跟你换,你用我这盒。”母亲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盒口脂来。

兰芝自然吃了一惊,因为母亲并不敷粉擦脂。她却也不敢反驳,心下虽不情愿,也只好道:“母亲喜欢就好,旧的我也可以用着。”

“什么东西都将就着点倒也不错,不过我可不想让人说我亏待你,连你丈夫送你的东西都要拿。还有,”母亲将她那盒口脂塞到兰芝手上,“这件事情我不希望仲卿知道。不管大家小家,都以和为贵。如果我听仲卿在我面前提起一个字,就是你的错。”

兰芝看着母亲离开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媳妇大概都要这样忍辱负重。她摸摸手上的盒子,看到跟仲卿送她的盒子是一个样式的。兰芝打开盖子,惊讶的发现这颜色与仲卿送她的一样,如血的殷红。她蹙起眉头,心想母亲别是眼神真出问题了,往下并没有想太多。兰芝接着坐到镜前,细细地给脸上敷粉,描出一对远山眉来,这是仲卿最喜欢的眉样。自从嫁给仲卿,兰芝一直描这样的眉型。仲卿在庐江府为吏,焦家虽不是豪门,却也是望族,自然不适宜浓妆艳抹,绝不可与勾栏瓦肆之女混同。因此兰芝几乎是不擦胭脂的,只有仲卿在家时才稍微涂一点,图个好气色。这口脂的颜色着实鲜艳,兰芝以前没有试过。虽然被婆婆换了,也只当是仲卿送的,怎么也该擦上给他看看,不要让他以为自己不将他放在心上。

这样想了一番后,兰芝一点点涂上口脂,粉白的脸上一点惊心动魄的朱红,凄厉刺眼,恰似一道伤痕。兰芝看着镜中,一瞬间以为自己在流血。她吓了一跳,想将这红擦掉些,终究停了手。

仲卿回来后很快就注意到了兰芝的唇脂,耳语之际赞扬一番,兰芝轻轻笑着,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母亲正铁青着脸看着他们。兰芝顿觉尴尬,登时收敛了脸上的笑,仲卿没有发觉,还是温情脉脉的。

母亲说道:“仲卿,你可知东邻有位女子,姓秦名为罗敷?秦家女年少美貌,体态婀娜,端庄贤淑。母亲为你聘来如何?”

一家人都愣住。

“母亲这是何意?我与兰芝感情甚笃,并不希望再娶别家女子。”仲卿放下碗筷。

“这不是过得好好的嘛...”仲卿的父亲又慢慢说道。

兰芝如遭晴天霹雳,筷子也掉到了桌上,她实在没有想到母亲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叫她如何自处?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别的女子一起分享仲卿,顿时心如刀绞,更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却并不看她一眼,如同她并不存在似的:“连个筷子都拿不住,当着公婆的面就敢摔筷子,也不知是受的哪门子家教。这样的媳妇怎么叫称职?尽早休下堂去,遣回娘家,各奔前程。母亲为你托媒人到秦家提亲,早日成亲,你也能受到好的照顾。兰芝这样的媳妇,母亲实在是与她不能相处,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仲卿,你还是听母亲的话。”

兰芝的眼眶充满泪水,心下直怨自己命途不堪,落到如今这一步。不知做了何事,叫婆婆这般看不顺眼,竟叫丈夫将自己遣回娘家去。她这下只盼仲卿能为自己说几句话,却又不敢抬眼看仲卿一眼。

仲卿道:“母亲,是何故突然要我休妻?我与兰芝相处甚好,她做了什么错事叫母亲生气?还请母亲说出来,我也好叫她改正,尽到做媳妇的本分。”

“她没有一件事情叫我喜欢,无论什么都做不好。织布太慢,衣裳也洗不好,什么事都慢吞吞,一干活就喊不舒服。哪一点叫我看得过眼?这几年了也没有添个一男半女,母鸡还会下蛋呢。”仲卿的母亲句句恶毒,直钻到兰芝心里去,如毒蛇一般噬咬着她的心。兰芝难过极了,一直没有身孕这件事情也是她的心病,只是以前婆婆从未提及,更为因此责骂她半句,如今却当着家人的面提出来,羞煞兰芝,使她不由得低下头去,泪水滴滴落到桌上。

“好了,”仲卿的母亲最后说道,“总之,我希望尽早不要看到她。仲卿,你不要叫我失望。”

仲卿看看兰芝,握住她的手,手心一片冰凉。

母亲一定不要兰芝再留下去,仲卿并不能说上多的话,兰芝渐渐觉得无望,便也决定要离开。她对仲卿说道:“虽然我要离开,但是心意不会变。你就要新人进门,有些时候也要记起我才是,倒不枉夫妻一场。”

仲卿十分难过,眼眶湿润,哀哀道:“兰芝,你且不要伤心。母亲实在逼迫太急,我也毫无办法。你暂且先回家去,我自去府衙中,一旦我回来,便再迎你进门。可好?”

兰芝泪已哭干,这时节冷了脸,心神俱死的模样,脸色发灰,怆然道:“只怕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还是我们没有缘分罢了。”

将时哀哀然,夫妻二人好生伤心断肠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