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一章

夜凉如水。

今日已是这个月第三晚兰芝独睡了。仲卿三日前离家时没有交代说有公务要忙, 但他年纪尚轻,多是长官体恤,有意的多加历练。仲卿脾气好, 心胸广, 是乡里推举的孝廉, 自从在庐江府任职后便勤勤勉勉, 望有一番作为。成婚已有二三年, 夫妻相处也不在那旦夕之间,兰芝心里却时时牵挂。怕人笑话,都埋在心底, 做个平静本分样。仲卿相貌出众,身材翩然, 兰芝出阁前便有耳闻。碍于姑娘家脸面, 婚前并未曾去相过, 待到进门一看,果不其然, 是个卓群美少年。兰芝心下欢喜,相谈之下知道仲卿是个和气人,便觉得自己运气好,实在嫁了个不错的人。仲卿的父母也和善,没有什么刁难, 家里婆婆管事, 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都说新媳妇进门, 难免看几年婆婆的脸色, 仲卿的母亲倒从未给兰芝苦头吃, 连小姑子也与她处得好。当然,兴许是小姑子年纪太小, 还不会耍什么心眼子。

成亲不久,新婚夫妇二人日见亲密,相敬如宾,未红过脸吵过嘴,乡亲邻里渐有口碑。每次兰芝回家省亲爹娘都会说当初是他们眼光好,替她挑了个好夫婿。兄嫂也都邀功,桩桩件件都是别人替兰芝打算好的,她倒欠了一堆情了。因日子舒心,她也懒得去计较什么,一家人没必要争几句嘴。

建安年间,世道不太平起来,群雄逐鹿中原,四处烽火连天。庐江尚安全,保有汉家江山。仲卿渐渐回家得少,总说府里公务繁多,他也几欲不胜重负。仲卿这样说,公婆都担心,兰芝又能如何责怪?只好收起寡欢的脸,每每在仲卿离家的时候笑颜相对,对他说家里的一切有她照顾,可放心处理公务,为朝廷效力。仲卿还是那样和气,永远不会生气似的,笑着握握兰芝的手,使她感到莫大的心安,转身去料理家务时也不再觉得枯燥。

仲卿总是说:“我走了啊,兰芝。”

兰芝这一句“走好”往往还没出口,仲卿便翻身踩镫,打马离去了。兰芝立在家门口,感到十分惆怅和落寞,眼睛还望着仲卿离去的方向。这时候,婆婆总会在她身后说:“进来吧,兰芝。仲卿要回来的。”

仲卿要回来的。

却不知道要等多少个昼夜,才又见得到他。仲卿在变老,兰芝也不是当初刚嫁进来的那个新妇了。二三年的光阴,都不再是往日单纯懵懂的少年。无论如何,她总觉得她要与仲卿牵手,一齐等待鬓染秋霜,慢慢老去。这就是兰芝唯一的心愿了。

虽然回家得少了,仲卿却还是那样细心,每天早起时为兰芝梳头发,总是不变的。仲卿的手很轻很柔,一点不会把兰芝弄痛。铜镜里映出二人模糊的影像,影影绰绰的,变幻出一个抽象的轮廓来。仲卿说:“这铜镜该磨了,用了这几年了,还是换个新的吧。”

“换个新的?”兰芝静静坐着,生怕扭身影响仲卿梳头。

“我昨儿个看见西街铜镜铺子里有新到的样式,镜鉴的花样多得不得了,你去看看?”仲卿道。

兰芝笑笑:“你作主吧,你看的好。”她伸手拿起梳妆台上的脂粉盒,“这个月我织了三十多匹布,母亲说我有些儿慢呢。不知是怎了,往常我织得少些,她倒也不曾说我。”

“母亲年纪大了,难免挑些不是。你嫁来也不是这几天,总不会跟她置气?”仲卿笑说。

“哪里会?我本就是做媳妇的,即便母亲说我也要听着,打我也要受着。何况母亲这几年待我真是好,偶尔说几句,也是应当应份的。”兰芝说的是真心话。

仲卿放下梳子,捏住兰芝肩头:“你这样想就好。”

当天下午就有镜子送来,瑞兽莲花纹,铺了一背面。小姑来看,摸来摸去,对兰芝说:“哥哥待你真好,我也要一个哥哥这样的夫君。你说我找得到么?”

“找得到,当然找得到的。”兰芝笑着说。

这些日子来母亲是不大说话了,兰芝起先怕她生了病,想着请个郎中来。母亲能吃能睡,未见身体有恙。兰芝放了些心,却又想着许是有心事,既然母亲不说,自己也不好开口问,只好也静默起来。

阳光好,晒得人暖洋洋的。兰芝叫仆人把被子都抱出来晒晒,用竹竿撑了满院子。兰芝站在被子间,时时拿手去掸掸。今年新絮的棉花,被面还是当初她刚成婚时用的那床龙凤合花被,缎面还是整洁,颜色却有些褪了。兰芝伸手摸摸,仍是柔软,担心有些饧了。阳光照到她头上,都不觉得晒,看看指间,都是快乐在流淌。院子里的梨花落了一地,粉白缤纷,别有一番色彩。

仲卿的母亲站在堂前阶上,她看着院子里的兰芝,淹没在被子里阳光下的兰芝。静静地站了片刻后,仲卿的母亲突然开口道:“兰芝,还不去织布?”

兰芝回过头来,笑道:“母亲,我昨日织了一天,三日断了五匹。”

“那又如何?”仲卿的母亲并不笑。

“今日不是要晒被子?”兰芝突然心里有些没底。

“这些事情有仆人做。是什么人做什么事,要你操闲心?”母亲变得冷冰冰的,脸绷得很紧。

兰芝有点茫然,还不待她再说话,母亲便进屋去了。兰芝没有吭声,默默然回到房间,坐在机杼前,毫无头绪的发了一会儿呆,便开始纺纱织布。她感觉母亲有点怪,跟以前不一样了,像是不太待见她。兰芝想来想去,也没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愈加不安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仍然黑着脸。父亲一贯安静少语,因此饭桌上静默得可怕。小姑毕竟年少,不会看大人脸色,吵着要兰芝带她去集上溜街。兰芝看看母亲阴沉的脸,什么也不敢说,支支吾吾应付着。小姑当她不答应,老大不高兴,嘟囔着:“你是怎么了,前几日说得好好的。现下话都不会说了,你说话原来不当回事。”

母亲插进嘴:“要去你跟我去,兰芝有事情要做。这段时间织布如此之慢,饭倒吃得不少。也不知道你吃的都到哪里去了,一点力不出。我就是养个骡子,它也会拉磨。况且,骡子费的吃食没有你这样多。”

母亲冷不丁说出这一番话,兰芝一时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待她回味过来每一句话,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紧,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嘴里却说不出话。

父亲与小姑也愣了,两人都没料到会听到这样几句话。父亲道:“你这是怎么了?兰芝织布织得好好的,几时少交你一匹布了?十里八家没有她这样勤快的媳妇儿。即便她做了错事,你也该好言好语,何必要说出如此难听的话来。”

母亲道:“你一个做公公的,哪里懂怎么管教媳妇儿?我教训她是为了她好,你不要多事。”

“你...你...”公公一贯温和,想来说不上什么话,这番被妻子抢白一番,更加无话可说了。一气之下,他拂袖离去,剩下三个女人在饭桌上。兰芝这下更是如坐针毡,从此不敢再多吃饭。

尽管如此,婆婆却并不就此罢休。几次三番对兰芝挑刺刁难,像对待新进门的媳妇。兰芝的日子一下子难过起来,仲卿也很少回家,她没有人可以诉说,心肠百般郁结。

母亲叫兰芝下午将衣裳洗好,满满几盆,也不许人帮忙。兰芝整个下午蹲在井边,手指都泡得发白,鞋也被渍湿。

“怎么这样慢?”母亲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当初聘你是可是听闻你手巧能干,裁衣织布样样通。大概是媒人只管说大话,进门来才知如此无能,连衣服也洗不好。”

“母亲,我今天身体略有不适…”兰芝的声音如蚊蝇一般。

“又是哪般不适?你就会发懒。闲下来的时候能跑能跳,没有梯子你都敢爬墙,一干起活来却总说身体不适。我都不知该如何说你了,简直是个饭桶。”母亲一脸的嫌恶之色。

兰芝咬住发紫的嘴唇,蹲在那里只管暗自流泪。

“你哭什么哭,跟个丧门星似的,家里没什么霉事都要被你招来了。我当初真是撞了鬼,把你聘进家门来。这衣裳洗不完,晚饭就不要吃了。”母亲斜了兰芝一眼,又悄无声息的走了。兰芝只觉母亲跟个鬼魂似的,时出时没,一阵阵的阴凉气。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母亲,不管怎样说都很不孝,心下又埋怨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