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刚过, 东方曙光初露,兰芝便启程回娘家。及至家中,母亲便将她埋怨起来。兰芝心中愤懑, 自然辩解一番。父亲也不给她好脸色看, 坐在桌边磕磕烟灰, 喉咙里含着痰, 说话却字字清楚:“现在要怎么办, 你倒给我说说。你教人赶下堂来,今后就打算在家里混一辈子饭吃?你可要明白,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我这里可没有多的米饭来喂你。”
母亲拿针拨拨头发:“不是做爹娘的不管你,如今家里是你兄长当家, 咱也要顾着你哥嫂的感受, 不能叫他们白养你不是?娘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嫁了算了。女人哪儿能自个儿过呢,你好好想想吧。”
兄嫂见兰芝净身出户, 家里平白多了个吃饭的主儿,心里自然十二分的不愿意。顾着体面,哥哥面上并未说过什么,嫂嫂是女人,不用讲什么大气不大气, 明里暗里有些话儿便不是那么好听。不管日子如何难过, 兰芝始终记得走前仲卿跟她说的话, 抱定主意等着仲卿来接她, 怎样也要捱到那一天。
十多天后, 有媒人登门,言说县令家第三个儿子, 俊美窈窕,才学无双,愿与兰芝鹣蝶双飞,爹娘自然觉得好。本是遣家之妇,现在竟有县令家来提亲,若是结了亲,家里还可结得权贵,当然的更上层楼。问讯之下,兰芝却拒不同意,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她意志坚决,家里人不敢太加逼迫,只得惋惜又惋惜,回掉了亲事。
自此以后,冷言冷语愈盛,兰芝咬咬牙,什么都吞到肚里去。她贤德淑静闻名,手巧体勤遐迩,媒人盈门,难以散去。慕求者繁多,鱼目明珠混杂,自然不乏良者。一日县丞登门,主薄做媒,替太守家第五子提亲而来。有此好事,刘家顿觉门楣生光,前庭葳蕤,几乎就要应下,明明的就想到了飞黄腾达的日子。兰芝的母亲想到女儿的态度,叹了气道:“这样好的亲事,我自然想应下。太守想结亲,显见的是看得起我家。无奈我这女儿被谴还家并不久,还念念不忘她前夫的恩义,做誓不再嫁,我又何敢逼迫?况且她德行欠缺,为识大体,有损体面,府吏家尚且瞧她不上,如何配得了令郎君呢?”
兄长得知此事,十分怪罪兰芝不识抬举,这样好的归宿居然拒绝掉,明明的就是与他过不去,非要赖在家里吃白食,给他眼里添沙子。现时世道不好,年头又不顺,地里的租子很难收得齐,兰芝回家若是无人问津,他做哥哥的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于情于理也要容她住下去。如今好门第都来攀求,兰芝却要拿势作态,当自己是待嫁的黄花闺女、金枝玉叶,眼睛移到了头顶上,不看凡人了。且说那焦仲卿,不过是区区一个府吏,如何能与县令太守家比?他将这番意思与兰芝说了,并道:“你且不要挑拣了,待你嫁了太守家的郎君,自然贵不可言。我的难处望你体谅,不要说我做兄长的狠心,你的事情我自有打算,盘算来盘算去,这都是一桩很好的婚事。不然你还想干什么?难道真的指望那焦仲卿来接你?好好想一想,切莫钻牛角尖。”
兰芝不应言,任自静默,也不看兄长一眼。惹得兄长气恼万分,拂袖而去。
却有不速之客登门。
仲卿的母亲说兰芝有衣物落在焦家,亲自带仆人送来。因是她做主遣回兰芝,兰芝的爹娘兄长自然脸色冰冷,勉强周到着礼数。仲卿的母亲似不以为意,自去兰芝房中。她抬手摸摸兰芝的头发,叹气道:“你这可怜的孩子。”
像又回到了从前,又是那个和善文雅的婆婆了。兰芝吃了一惊,抬起脸来。清减了几分,骨理分明,眼神却有些麻木了。仲卿的母情十分爱怜,眼睛里满是哀伤的眼神,又还颇为无奈。
半晌,婆婆道:“兰芝,要是有好人家,你还是嫁了吧。”
“......”兰芝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嗫嚅起来。
“仲卿那边,你就不要再等了。”仲卿的母亲口气瞬间冰冷起来,“他是不会来迎你的。”
“仲卿说过…”
还不等兰芝说完,便被打断:“不管他说过什么,你最好都忘掉。”
“为什么?”兰芝认真得很。
“人们凡事都爱问个为什么,但是很多时候,还是不要知道原因,这样比较好。”仲卿的母亲慢慢道。
“我要知道。”
“记得那盒口脂?”仲卿的母亲偏偏头,弧线很优美。
兰芝等着。
“他原给你的那盒,是有毒的。他要你死,知道么?”她的声音轻轻淡淡,如云似雾,“他早就不想要你,在外面已有了外室。你知道仲卿在官为吏,还望前途,名声口碑要得紧,他一贯的与你恩爱闻名,自然不肯主动休你。近来那外面的女子已有身孕,仲卿想给她个名份,主要是给那孩子一个身份,便要使你消失。”
“母亲知道得这样清楚。”兰芝的喉头已经僵硬。
“你以为我在挑拨?到了这个地步,我能有什么好处。不把你谴离家中,性命之虞让我担忧,日夜不能入寐。仲卿是我的儿子,焦家这一代就他一个单传,我是万万不能将他送入官府,受那牢狱之灾。”
“母亲倒不如不要让我知晓,直接死掉好了。倒不会有现下的痛苦,直接奔黄泉路上,又何须伴侣,到死心也是完整的。”兰芝看着仲卿的母亲,眼神空洞。
仲卿的母亲用手指擦擦桌沿:“打扫得真干净。自你走后,家里便寂寞了。”她接着道,“你以为你会一下痛快的死掉?仲卿不会这样傻,暴毙的人要接受详细尸检,疑点甚多,恐他无法脱身。口脂内有剧毒,你一日用一点,短时间不会感觉有何异样,慢慢毒入骨髓,最后一病不起,自然死去。仲卿会落个好的名声,没有人会怀疑他。”
“所以他这次在家要长住。”兰芝清泠泠的声音很低,叫人心寒。
“你知道,仲卿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做事一向很完美,我没有看错。但是母亲,”兰芝似又不甘心,“我一定要信你?”
“胭脂铺的吴掌柜最清楚他自己的货色,那颜色的口脂原本只剩两盒,仲卿买了一盒,最后一盒给我买去。还不明白?或者是不甘心?你已知道,我便可离去了。你要听我的劝,快快拣个好人家嫁了去,不要耽搁光阴。”仲卿的母亲起身要走了。
“好的,母亲。”兰芝最后叫了一次“母亲”,仲卿的母亲拭了眼角的泪,拂了一袖的湿。
兰芝禀告父母兄嫂,答应嫁与太守家为妇。媒人速速报与太守家,请人合了八字,大吉大利,当下择了吉日。刘家顿时张灯结彩,满屋欢喜。婚前一日,黄昏时节,兰芝不知所踪。后被人发现,山中池边遗有她当日所穿的丝鞋。尸体飘浮起来,没有缠绕一丝水草。
一时间喜事变丧,刘家哀声连连,白茫一片。
仲卿的母亲闻知此事,急将仲卿召回家中。翌日清晨,仆人发现仲卿挂在庭院中的树上,树位东南,与清池是相反的方向。当时院中一片雪白耀眼,满是纷落的梨花。仲卿穿着一身白,好似一树繁花,耀人眼目清光。
时人传颂夫妻恩爱,绝世罕见,作乐府歌谣《孔雀东南飞》。言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主事官员为此情义所感动,特命两家合葬,松柏梧桐环绕,以示终老。再于池中放饲鸳鸯,彰显白首。并上表朝廷,请求嘉奖,以光耀焦刘二家门楣,一并褒奖官员政绩,终获擢升。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