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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老先生客厅里,卫立煌正与王老先生说话。卫立煌说:“王老先生,听说你在东北军的一些旧部常到这儿来?”“是啊,感谢他们还想着我。”卫立煌问:“这些人来了,都说些什么?”王老先生说:“为眼下的战局担忧,为党国的前途担忧,作为东北人他们也为自己的家乡担忧。好不容易光复了,回到家乡,如今家乡又要落到共产党手里。”卫立煌说:“这样想,这样说,也都情有可原。你和他们都说些什么?”王老先生说:“一个落伍的人能说什么?也只能鼓励他们,追随蒋委员长,追随卫总司令,固守沈阳。”
卫立煌朝王老先生笑笑:“我还有句话问你,是,你就说是;不是,你就说不是。”“我王义亭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卫立煌说:“好,那我问你,你那个干闺女,就是个开小馆子的吗?”王老先生反问:“她不开小馆子还能干什么?”卫立煌说:“有人说,她是共产党。”王老先生笑了:“我知道和你说这话的人是谁——就是那个林处长,还有他们督察室的裘春海。”
卫立煌点点头:“我现在只问,你那个干闺女是不是共产党?”王老先生说:“卫总司令,你今天光临寒舍的用心我听明白了。先是问东北军旧部来我这串门的事,这又问我干闺女宋天好是不是共产党的事——卫总司令是不是在怀疑,我王义亭受了共产党的指使,在煸动东北军的旧部造反、起义啊?”卫立煌说:“督察室的人确实这样怀疑。你知道,督察室直接通着南京国防部保密局,国防部保密局又直接通着蒋委员长。督察室既然向我报告了这件事,我卫某人还能装聋作哑吗?我要为东北的战局负责,为党国的兴衰负责!”王老先生说:“卫总司令过问是应当的,事关党国安危嘛。可是,督察室的怀疑没有任何凭据!”
二人正说着,天好领万师长进来了。天好说:“卫总司令,这位长官非要进来。”卫立煌问万师长:“你怎么来了?”万师长说:“报告卫总司令,进城来见个老熟人,没见到,顺便来看看王老先生。没想到,卫总司令也在这。”
这时,林处长进来说:“卫总司令,您可以出来一下吗?我的手下有个重要情报。”卫立煌说:“叫你的手下进来吧。”林处长说:“在这说恐怕不方便。”卫立煌说:“有啥不方便?王老先生,他的干闺女,万师长,没有一个外人。”林处长思量再三朝门外喊道:“裘春海。”裘春海应声进来。
林处说:“你当着卫总司令和这几位的面把事情说一下。”裘春海看看众人,低下头:“报告卫总司令,刚才万师长带手下的人要杀我。”卫立煌看一眼万师长问:“有这等事?”万师长说:“报告卫总司令,弟兄们确实要杀了他。”卫立煌问:“为什么?”万师长说:“他向日本人出卖了我们东北军的宋营长。”
卫立煌问:“哪个宋营长,把话说详细了。”天好说:“卫总司令,俺插句话行吗?”卫立煌瞅一眼天好,没言语。王老先生说:“卫总司令,可以听听她的话。”卫立煌说:“好吧。”天好说:“谢谢卫总司令。”又转向裘春海,“裘春海,你不把我治死,你是不能心甘!”卫立煌指着裘春海,问天好:“你们是什么关系?”裘春海抢先回答:“报告卫总司令,我是她丈夫。”
天好说:“卫总司令,俺是和他拜过堂,可是俺爹就死在他手上!”天好气得浑身打颤。卫立煌说:“不要急,你慢慢讲。”天好说:“九?一八鬼子占了沈阳城,俺爹不甘心随着大队伍撤退,领着手下参加了义勇军,鬼子四处通缉俺爹,裘春海为了保他的狗命,就把俺爹出卖了……”天好眼泪下来了。
卫立煌瞅着裘春海问:“你是林处长的手下?”裘春海说:“报告卫总司令,在下裘春海,是督察室的少校侦审员。”卫立煌一拍桌子,骂道:“你他妈是汉奸!”屋子里鸦雀无声。卫立煌看看天好:“接着说。”天好擦把眼泪说:“把俺爹出卖,他又当上了日本人的特务。不光抓义勇军,还抓国民党的地工,抓共产党的抗联,只要是反抗日本人的中国人,他都抓,都杀!俺姊妹为了报家仇国恨,那年堵住他,要把他宰了,他耍个花招装死,跑了!他这就恨死俺姊妹,非把俺整死不可!光复了,他不知怎么又当上国军的少校,本事更大了,就更放不过俺,先是说俺通共产党要抓,幸亏有俺干爹护着,没叫他得逞。”
卫立煌问林处长:“林处长,你怎么能留用一个汉奸?怎么还能容忍一个汉奸公报私仇?”林处长说:“卫总司令,不可听这个女人的一面之词。”裘春海说:“卫总司令,这个女人从监狱里救走了共产党的要犯。”天好说:“卫总司令,他说的那个要犯是在俺这个小馆子当过几天伙计,后来被他们抓去了,说是共产党。我怎么知道他是共产党?听说,那个人又从监狱里跑了,裘春海还有林处长非说是我给救出去的!卫总司令,我一个女人家,又不是天兵天将,哪那么大本事,还能去劫大牢!”卫立煌问:“林处长,你们说这个天好救走了共党的要犯,为什么不抓呀?”
林处长说:“王老先生不让。”卫立煌问:“王老先生,你这可是通共啊!”裘春海说:“卫总司令,他确实通共。”王老先生说:“卫总司令,国民政府是讲究法制的,他们没有证据就要抓天好,我能让吗?”卫立煌问:“林处长,你们不会没有证据就抓人吧?”林处长支
吾着:“当时确实没有证据。”
卫立煌问:“现在呢?”林处长还是支吾着:“还正在收集。”卫立煌看看万师长:“你那有个陈副官吗?”“有。”“他认识这个裘春海吗?”“认识。”卫立煌问:“陈副官最近没和你说起这个裘春海?”万师长说:“说了,他说裘春海要投靠共产党。”裘春海说:“卫总司令,那天,是陈副官先说了要找王老先生联系共产党起义,而后我才说了那句话。那是为了迷惑陈副官,是侦察的需要。”卫立煌问:“当时,还有谁在场?”裘春海说:“只有我和陈副官。”卫立煌看看众人:“诸位,他们俩没有证人,我卫某人该相信谁的话呢?”众人无语。
卫立煌看看王老先生:“王老先生,此刻我卫某人不知该干什么了。”王老先生说:“那就喝口茶。”卫立煌喝了口茶水:“你这茶倒是不错,也算我没白来一趟。”他坐在太师椅上叫道:“林处长。”林处长赶紧答应:“在。”卫立煌说:“裘春海。”裘春海赶紧答应:“在。”卫立煌说:“我想听听你们二位的主意,今天的事该怎么办?”林处长说:“在下听卫总司令的。”裘春海说:“是,听卫总司令的。”卫立煌说:“那我就说两句。你们打了个报告,说共产党通过这个天好指使王老先生煽动东北军旧部起义。可是,我查到现在,连这个天好是不是共产党你们都拿不出证据;王老先生是不是煽动东北军旧部起义,你们也是证据不足。那我今天来干什么?跟你们吃夹生饭,办无头案,跟你们丢人现眼!”
林处长说:“在下本来是想叫王老先生去见您。”卫立煌说:“他去了你就能拿出今天需要的证据?你们呀,办事太不认真!如果听你们的,今天就要伤害一个抗日烈士的女儿,就要伤害王老先生和他的东北军旧部。沈阳城还怎么守?往后这样的事就不要办了。”林处长和裘春海点头答应。
王老先生说:“卫总司令,眼瞅天晌了,就在这吃点便饭吧。”天好说:“是呀,也请卫总司令尝尝俺小饭馆的风味。”卫立煌看看王老先生,笑了:“今天我来这里,还有个私人目的,就是想尝尝天天好饭馆的霸王虾。”天好说:“卫总司令也知道俺的霸王虾?”卫立煌说:“早有耳闻,不是林处长他们今天这个事,我还没空来呢!”又朝万师长说,“告诉外面的弟兄,也都进来尝尝霸王虾。”万师长答应着出去。天好说:“林处长,今天这份生意还得谢谢你啊!”
天天好饭馆里坐满了随卫立煌来王家大院的官兵,随万师长来抓捕裘春海的那几个军官也在座。林处长和裘春海坐在一个角落里。裘春海剥好一只虾爬子递给林处长:“尝尝,味道很不错。”“你他妈还有心思品味道!”
陈副官向周围的人讲裘春海的那些丑事:“……直到今天,这个人还追着宋营长的女儿不放,说人家是共产党,要鼓动咱东北军的旧部起义,非要置人家于死地!”一个士兵说:“长官,这不是你编的故事吧?”一个军官说:“你们东北军里还有这种鳖犊子吗?”一个士兵说:“叫俺说,他是畜生。”陈副官说:“这畜生今天也来了,大伙要不要见一见啊?”一个士兵说:“在哪?崩了他得了!”
陈副官一指裘春海:“看没看见,就是那位正在啃霸王虾的。”陈副官端起一杯酒来到裘春海身边:“裘兄,干一杯。”裘春海瞅一眼陈副官说:“你小子黑呀,还想宰了我。”“宰你是轻的,零刀剐了你,我都不解恨!”林处长说:“陈副官,你是不是离开这儿?”陈副官说:“卫总司令请我在这儿吃饭,你算老几?”
裘春海说:“你把眼睛瞪大了,这是督察室的林处长!”陈副官说:“哦,林处长。”又转身朝众人,“这里还有一位和裘春海一块坑害宋营长的女儿、栽赃王老先生和我们万师长的林处长。大伙一块来敬二位一杯吧!”满屋的国民党官兵举起酒杯围上来。林处长有些害怕地站起身:“干啥,干啥?不要放肆,督察室正管着你们呢!”众人哄笑,嚷着:“酒桌上没有官大、官小。”“都是当兵的,谁管谁呀?腰里都揣着家伙。”“这年月,天王老子也怕手里拿枪的。”“太不像话,成何体统!”林处长说完推开众人走出去。
陈副官揪住裘春海说:“喝呀,你怎么不喝了?那天的酒量哪去了?还和我擦眼抹泪!”裘春海拿起酒杯:“喝,兄弟这就喝。”陈副官打掉裘春海的酒杯:“喝你个老勺子,你找共产党去吧!”说着,将一杯酒泼到裘春海脸上。周围的国民党官兵笑着、骂着,纷纷将酒泼在裘春海的头上,衣服上。
在王老先生家客厅里,八仙桌边围坐着卫立煌、王老先生、万师长和天好。卫立煌拿起一只霸王虾,笑着说:“诸位不要见笑,我这已经是第四只了,味道确实不错。”天好说:“多谢卫总司令夸奖。”王老先生说:“卫总司令,我想请教个问题,共军从上个月中旬就开始出兵辽西,国军为什么迟迟不去增援呢?”卫立煌说:“共军的战术一向是围点打援,辽西走廊地形复杂,又横着三条大河,不利于大兵团速进速退。沈阳国军主力一旦西援锦州,必将被共军歼灭。”王老先生问:“那为什么本月中旬又发兵锦州了呢?”
卫立煌说:“这都是蒋委员长的命令。当着来沈阳督战的总参谋长顾祝同的面,我发誓赌咒,增援锦州必定全军覆没,不信我都敢签字画押!可是顾祝同不听,蒋委员长不听!增
援锦州的国军,此去危矣!”卫立煌朝万师长说:“锦州一旦陷落,共军下一个目标就是沈阳。固守沈阳,全仰仗你们五十三军了。”万师长看看王老先生说:“这些天,我所以常到王老先生这儿来,就是向王老先生讨教如何固守沈阳的办法。”
卫立煌问王老先生:“办法已经有了?”王老先生说:“我在沈阳驻守多年,不敢说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全了然于心,但是哪儿轻哪儿重,我还是知道的。尽自己所能和万师长他们说了点办法。卫总司令想具体地听听吗?”卫立煌看看王老先生,又看看万师长,饶有深意地问:“万师长,王老先生的办法可行吗?”万师长说:“我以为可行,至少可以让沈阳城少受炮火之灾。”
卫立煌笑着点点头:“好啊,能让沈阳这座工业城市不受破坏,也是我卫某人的心愿哪!”王老先生说:“万师长,哪天你把咱们商量的办法向卫总司令报告一下,请卫总司令指教。”“指教不敢,看看倒是我的职责。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你们的心思,不是要起义,而是要守护好沈阳!这我就放心了。”说完,卫立煌朝三人笑了笑。王老先生、万师长、天好也都会心地笑了。
卫立煌又吃了一口霸王虾说:“掌柜的,这种霸王虾一年四季都有吗?”天好说:“有是有,秋天的味道最好,明年这个时候还请卫总司令来吃!”卫立煌叹了一声:“不要说那么远了,明年?明年能在哪儿呢?”席间一时无语。卫立煌望着窗外那棵金黄的白果树:“秋天,我喜欢,又不喜欢。喜欢它天透亮了,风清爽了,可是,秋风一起,树叶哗哗地响,心里又有几分不安啊……”王老先生说:“看不出卫总司令还有文人的情怀,多愁善感。”
道儿跑进来嚷着:“娘,俺上哪儿吃饭哪?到处都是兵,俺饿死了。”卫立煌招呼道儿:“过来,过来,满桌子的东西能没有你吃的吗?”天好一把拽过来道儿说:“别打扰长官。”王老先生将道儿抱过来:“在姥爷这儿吃。”卫立煌问道儿说:“孩子,叫啥名啊?”“俺叫道儿。”“大名呢?”道儿说:“叫宋正道。”卫立煌说:“好,人要走正道,国家也要走正道。孩子,你将来可得有出息。”
天好说:“卫总司令,俺就怕他哪天跟那个裘春海学坏了。”卫立煌问:“怎么,裘春海那个汉奸还经常回来?”“没叫他烦死,三天两头往这院子里扎。”卫立煌想了片刻说:“你去把那个裘春海还有林处长喊来。”
林处长和裘春海正垂头丧气地在饭馆门外抽烟,天好过来问:“二位咋躲这儿来了?”裘春海说:“你又想干啥?”天好说:“不是我想干啥,卫总司令请二位。”林处长问:“什么事?”天好说:“你们长官之间的事我咋知道。”林处长瞅着天好,恶狠狠地说:“你就往死里闹腾!”
林处长、裘春海和天好进了王老先生家客厅,卫立煌问:“林处长,你想怎么发落这个汉奸?”林处长说:“这我得请示。”卫立煌说:“不用请示了,我给他找了个好地方,就把他交给万师长吧!”万师长说:“我同意,弟兄们也都很想念这个裘春海。”裘春海说:“卫总司令,您别忘了,今天早上他们刚刚要宰了我。”卫立煌说:“那不正好吗?省得林处长请示了。”林处长说:“卫总司令,您知道,动督察室的人要经过南京国防部保密局的。”
卫立煌说:“这样说,我连杀个汉奸的权力都没有,那我可以不再见到这个人吗?”林处长说:“保证办到,不让他再出现您面前。”卫立煌指着裘春海问道儿:“孩子,你喜欢这个人常来吗?”道儿说:“他来了,净琢磨抓俺娘,抓俺姥爷。”卫立煌朝裘春海说:“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进这个院子,可以吗?”裘春海说:“卫总司令,俺家在这儿啊!”天好说:“这里没有你的家。”卫立煌说:“听见了吗?人总得要点脸吧。”裘春海忙点头:“我要脸,再也不来了。”
卫立煌说:“裘春海,还有件事你得办。今天中午,所有人在这里的花费全由你掏。”林处长说:“卫总司令,这好吗?”王老先生说:“怎么不好?全当他祭奠宋承祖营长了!”万师长说:“也算他裘春海为抗日家属捐献抚恤金了!”卫立煌说:“对,就是这个意思。”裘春海说:“谢谢,谢谢卫总司令这样高看我。”
散席了,裘春海开着吉普车行进在遍地落叶的街道上,他说:“奶奶的,今天赔大了。”林处长说:“就别想你那几个钱了。”“处座,卫总司令咋那么糊涂?全听那个老不死和俺家那个死娘们的。”林处长说:“他是装作糊涂!你没觉得他是有意袒护他们吗?我得向南京报告他。”
客人全走了,天好收拾餐后的客厅,她说:“干爹,卫总司令这个人挺怪的。”王老先生品着茶:“我也正琢磨这个人。”天好说:“他话里话外都向着咱呀!”王老先生说:“恐怕他什么都明白,知道咱在给共产党做事,也知道万师长他们要起义。”天好问:“他也能是共产党吗?”王老先生说:“未必。”
天好问:“那他为啥护着咱哪?”王老先生说:“此人作为东北的第一长官,对时局比你我看得更清楚。恐怕他已经为自己选准了一条路。”“他选择的是啥路?”王老先生说:“很可能是和你我一样的路。”“不会吧?他可是国民党那么大的官。”王老先生说:“是啊,我也不敢相信,可是今天的事怎么解释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