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我这个新寡的未亡人,是如何凄惶地抱着一本先夫留下的手札神神叨叨,每天除了吃饭,便是踯躅在葡萄架下喃喃自语,挠头抓腮;也不说年迈的林园青夫妇是如何背地里唉声叹气,措手无策;更不说沁园代表的风雅别致是如何随风而逝,眼看就要湮没在历史长河;且说一说如今洛京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不外是:新帝的泰山封禅大典是何等隆重而盛大,追谥的先人据说多如天上繁星,比如:先帝谥为仁孝文皇帝;先祖谥号圣神勇武皇帝;吴氏孝懿德皇后;天子的生母皇甫氏,谥号孝贤淑皇后。新帝的直系亲属,除了我之外,庙号封号齐唰唰地晋升了N个等级。
人们还说,新帝甫一回京,就立即召集天下良工巧匠,修建宗庙,改造皇宫。
戍守边疆的皇叔秦建之上表奏请回京祭拜先皇和孝懿德皇后,遭到天子果断否决,天子还颁布了一道诏书,削去秦建之藩王的封号,将其降为望虚侯,并严词号令他加强防守防线,没有宣诏不能离开营地半步。
至于天子的堂弟秦清冕,据说无意政事也无意秦氏族内任何家务事,人们说他从小就羡仰天佥真人的仙风神韵,早就想云游四方,所以,等到天子泰山封禅一结束,份内事了了无事一身轻的他不辞而别,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效仿当年的天佥真人,出海寻仙人去了吧?
人们还传说,天子有意与东吴重新建立良好的公共关系,所以,他不但接受了吴王的贺表,而且还奖赏给吴王若干名精通单术的方士和若干名能歌善舞的歌姬。
吴王为了答谢天子的厚爱,亲笔写了一封殷殷拳情的书信,他在信中详细地讲述了他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从少年继承大任的彷徨不安,到变革创新时时的种种烦恼,政局稳定后励精图治时的自信振奋,拳拳之心,浓浓关切之意,简直不像是一个藩王说的话,倒像是一位长者在推心置腹地指导年轻人该面对即将发生地种种冲突和危机。
天子非常认同吴王的做法,两人隔江惺惺相惜,两两相望,就差天子没称呼吴王为亚父了。
关于宁老夫人被扣押一事,吴王和天子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地只字未提,好像世上压根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发生过那么一档子的事情。
等我慢慢消化完以上综合信息,已经是新帝回京三个多月后的事了,奇怪吗?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不过是一名先帝的妃子而已,此番天子封禅又没加封我什么名号或者奖赏我什么,所以世人选择遗忘我,无视我,导致我对窗外事滞后知晓,乃是十分正常的现象。
可理是理,礼数是礼数,咱们骨子里毕竟是个现代人不是?哪能真的就容许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尘归尘土归土的腐烂在无情的岁月里?更何况,默存遗留下的天书,我还没有破解哪!摆在眼前的谜案解不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这才是我整天在葡萄架下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徘徊的原因,我在寻找破解谜案的灵感。
默存,你给我留下什么不好,非要留无字天书给我,这手札难道是藏宝图不成?可我现在不缺银子啊,要藏宝图干嘛用?
我疑惑地翻动手中的《若芝》,感到页面上的花卉既亲切又陌生,亲切是因为这些花都是默存一笔一笔画出来的;陌生是因为同样的花卉反反复复出现了好几次,明显是想告诉我什么,可是我就是猜不出来。
你我近在咫尺,可是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大抵就是如此。
统计下来,手札一共二十六页,除了荷花出现四次,萱草出现三次,应春花出现四次,默存最讨厌的兰花出现了两次之外,其他的花卉都只出现一次。
4-3-4-2,啥意思啊?电话号码还是保险柜密码?开什么玩笑,现在什么时代!哪来的电话,哪来的保险柜?
等等,等等!好像是…….
我摸摸额头,蓦然间,灵光乍现一下子,天啊!我怎么忘记这事了,花不就是密码吗?天书就是用花卉做密码的啊!
终于摸到门缝缝,我激动地又笑又哭,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激动才好,当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林园青夫妇脸上被惊吓到的表情。
他们哪里懂得我的悲喜交加!
原来《若芝》是默存留给我的密码天书啊!手札上的每一朵花都代表一个字,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
我擦干眼泪,睁大眼睛盯着手札里的荷花,啊,挺美的,可是你,代表的是什么?“我”字吗?很可能,因为荷花是秦氏的标志;萱草呢?“你”,不对!萱草是代表母亲,难道是个“宁”字?应春花是“姜”字无疑了,至于兰花,“顾”,组合起来是 :我我我我宁宁宁姜姜姜姜顾顾?
什么玩意,狗屁不通!还有其他花卉呢,干嘛去了?
果然乐极生悲道理又自古!我从狂喜的顶峰坠落至失望的低谷,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模样,依稀注意到仆从们好像都远远地躲开我。
吃完晚饭,我也懒得梳洗,继续把《若芝》捧在怀里,低头沉吟,不一会,拿出纸笔,研磨墨汁,继续艰难的密码破译工作。
一夜无眠,房间的地上丢满了废纸,暗示着我还没有找到答案,不过既然默存提到了萱草和兰花,宁老夫人又落在吴王的手里,我是否应该做点什么呢?
如果默存还在,他会怎么做?把人要回来还是直接开战?后者的可能性不大,新帝初登大宝,不知何等春风得意和欢喜,怎么会打仗呢,再说了,打仗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就算有好处,新帝凭啥听我的?从他加封一大堆人没我的份来看,他压根就没打算公开承认我这个亲妈,从回京到现在,他还一次都没有问起我呢。
还是女儿贴心,旸儿来看望过我几次,不过都被我六亲不认的冷漠劲头给伤透了心,每回告别,她都泫然欲泣,悲伤不已。
想哭就哭吧,反正她也快嫁人了,到时候有一大堆琐碎家务事等着她呢,她很快就没心情和时间来烦恼我的事了,不过,听说未来夫家夫婿都不错,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东吴“救出”或者探视宁老夫人这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开始疯狂地折磨我的神经,去还是不去?去,见到宁老夫人,能怎样,她回得来吗她已经知道默存去世的事情了吧?老年丧子,她怎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不去,要我对唯一存活于世的长辈不闻不问,有沉重的心理压力啊!
所以,我要去,哪怕是与她见最后一面。拿定主意,我暂时将破解密码的事情搁置一旁,活人要紧,对,到东吴去一趟。
我已经四十二岁,在这个时代,算中老年人,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过,我偷偷检测过自己的身体机能,还好,还好,至少到江东还是能扛得住的。
感谢多年的历练与磨难,给了还算强健的身体和还算坚强的心理素质。
我开始准备远足的物资,如今的我,再也不是当年有人可指使可差遣的二世祖,再无天英教的人可供我使唤,更无秦氏的龙衣卫士可依仗,一切都要靠自己,幸运的是,天下暂时太平无战事,我扮作普通的游客或者路人,还是可以出去走一走的。
说走就走,一个月后,我已经顺流而下,抵达三江交汇的白马镇,当年就是在这里,我与阿明的姐夫邓当不打不相识,机缘巧合,又认识阿明的父母,我的义父义母,最后还在一个巷子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碰见阿明。
物是人非,旧事历历在目,阿明魂断爱尼之手,罪魁祸首竟然是他最信任的吴王。不久前,我的义父义母相继去世,临死都惦记着我身在何处,此等恩情深情,如何回报?
少年丧父,世道艰难,阿明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乔氏还好吗?过得好不好,孤儿寡母的,有没有被人欺负?
人还真经不住牵挂!
我眺望远处滔滔不息的江水,不知何时,天上下起雨来,天空灰蒙蒙的,水天一色,更显空间辽阔冰冷无情,茫茫一大片,身处其中,个人渺小不如微尘,误入尘世的孤独客,泪水打湿了单薄的秋衣。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