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图桑 底特律
回到图桑,陈崧苼写了至今为止最难写的两封信。一封信寄美国汽车公司国际部,郑重确认接受聘职,将于九月底去底特律报到。一字千钧,驷马难追。他将告别多年憧憬的博士学位和文学事业,走上从商之路。一封信是给博士生导师委员会的告别信,亲自面交威廉姆斯教授。老教授虽深感遗憾,却非常理解。
“好事难成双,不必两为难。这样的机遇可望不可求。”
“教授,这是我的作业,留作纪念吧。”
拿着这篇《从老舍先生〈 微神 〉试论东西方早期意识流手法之交流》论文,老教授和陈崧苼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梅乐笛、向龙、崧苼分手在即,依依不舍,又一起去著名的“土姆斯东”小镇玩了一趟。其实不为玩儿,就是想一起多聚聚,多说说话。小镇中文名字叫“墓碑”镇,正在庆祝建镇百年。原来兴盛的银矿因为犯罪抢劫嚣张没落了。依托独特地形地貌,以当年除暴安良枪战传说为主题的旅游业日渐兴盛起来。后来以“墓碑”为主题制作了两部脍炙人口的电影,堪称现代西部片佼佼者。一路说不完知心话,一顿当地特色午餐,一场再现当年警匪枪战现场表演。最后,走进规模不大的博物馆,三人都不作声了。再也没想到,里面陈列许多早年华人飘落美国修铁路,最后落脚这里的真实画面,真实居所,真实物品。男人留辫子,叼大烟袋。女人裹小脚,做针线活儿。穷得什么都没有,就是儿女多。他们不是不想回家,是回不起家。比起前辈,现在的苦还算什么苦,现在的梦该是更有盼头的梦。回去路上,三人默默无语,都在想着自己的梦,自己要走的下一步。
一年多前,陈崧苼来图桑是张向龙和梅乐笛接的他,现在是他和张向龙开车先送行梅乐笛。到了机场,一直等到梅乐笛上了飞机,默默地没说上几句话。可就这几句话,崧苼一直记在心里。
“一定代我们问你妈好。”向龙叮嘱。
“一定,回**,就是为我妈。她一个人实在太孤单。”
“你回去是对的,好好陪陪你妈。”
“我妈辛苦半辈子,又离了婚。命苦。”
“有你在身边,一切都会好的。”崧苼不知怎么安慰她。
“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处熟了,处惯了。这一走,还真舍不得。”
“谁说不是。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崧苼确有同感。
“等不了多久。我有预感。”
送别向龙,主要是帮着收拾行李,帮着装车。开着道奇,张向龙直奔拉斯维加斯。第三天就打来电话。
“崧苼,我都上班了。”
“啊!这么快?在哪儿打工?”
“一家小赌场,先熟悉熟悉。”
“什么工作?”
“卖筹码。就是在柜台后面,挎着包走着找买主。”
“能行吗?”
“还行。一天干12小时,1小时5块。不管卖出多少筹码,一天挣60块。我再争取加钟点。”
“行啦,悠着点。”
“不累,得多挣钱。还记得我跟你说的目标吧?”
“回家前,挣出4万块。”
“又加码了。我打算回国前挣出6万块!”
“好家伙!这得干1000天!”
“哪儿能老是一天挣60。这儿一位老员工,跟我干一样的活儿,一天少说挣100多块。还得想法儿挣小费。”
向龙这个拼劲儿,崧苼算是心服口服了。
陈崧苼眼看也要离开图桑,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甭管怎么说,这儿是他落脚生根的地方。这次去底特律和上次可大不相同。上次是临时打工,这次是正式就职。公司为他想得非常周到,让约翰先陪他四处看房。最后在一位美国老太太家租了间房。虽然小点,转不开身,可是带床和床头柜。每月租金120美元,管水管电。公司还临时借他一部车,日本造吉普。让他认真试车挑毛病。车还不错,就是没空调。全都安顿好,该去公司正式报到了。
报到那天是星期五。美国汽车公司国际部占了大楼十九层整层楼。挨着窗户的大房间是会议室和高管办公室,小房间是部门主任办公室,三面有隔板的办公区是经理办公室。职员和秘书只有自己的办公桌椅,谁都看得见谁。男士们一律西装革履打领带,女士们都是素衫长裙化淡妆。陈崧苼一进门就觉着气氛异常。只有约翰接待他,没向任何人介绍,直接领他到一张办公桌前就走了。办公桌上除了文具书挡打字机,电话旁还有两盒名片。打开一看,崧苼心头一热。
Stephen S.Chen
Senior Analyst,Government Relations(**关系 资深分析员)
International Department(国际部)
American Motors Corp.(美国汽车公司)
下面是他的电话号、公司地址。
别小看“资深”二字,既是公司对他的认可,也是他年工资接近四万美元的依据。
同事们大多着黑色服装,静悄悄低头办公。气氛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没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敢和别人打招呼。没多久,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秘书轻轻传唤一位员工去见总经理。被传唤员工一脸晦气,战战兢兢走进领导办公室。没多久又满面苦相走出来。跌坐在椅子上,开始清理物品,收拾东西。公司保安过来,帮着搬起纸箱杂物,没说一句话,一起走出去。接着,又一位员工被传唤。接二连三,被传唤了好几个人。陈崧苼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看见约翰走到饮料台前倒咖啡,自己也跟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
“被解聘了。今天是黑色星期五。”约翰低声说。
猛听见背后有哭泣声,约翰急忙走过去。
“皮特,别太伤心了。”
“上有老,下有小,媳妇身体又不好。我可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来,我送你。”
就这样,皮特和另外四位同仁被解雇。陈崧苼上班,他们下班,永远下了班。这时瑞恩才露面,招呼崧苼来到克莱尔副总裁办公室。
“欢迎你!”克莱尔和崧苼热烈握手,“今天情况特殊,慢待你了。”
“别以为我们就是这样欢迎新同事的。情况特殊,你都看到了。”瑞恩补充。
“不是我抢了他们的工作吧?”
“哪里,两回事。”克莱尔副总裁摆摆手,“你的任务很重。除了完善双方最后合同文字,还要准备接待中方高级代表团。”
“又要来?”
“这次是**领导带队。不只来美国,还要去委内瑞拉、埃及、法国。”
“啊?”
“去法国是会见我们新的合作者雷诺公司领导。去委内瑞拉和埃及是考察咱们公司在那里的合作项目。”
“我也要去吗?”
“当然,规格这么高,怎能离开你?”
“所以要抓紧办你的长期居留,就是绿卡。已经请好了律师。”
“还要律师?”
“你的情况特殊。”
崧苼当然有自知之明,加快工作步伐,连轴加班,忙得不亦乐乎。坐的时间太长,水喝得太少,又没遵守医嘱每天热水坐浴,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肛裂术后感染,肿个大血包,血流不止。忍着钻心疼痛,内裤垫层厚厚纱布,勉强撑着。一天得去洗手间换两次纱布。后来,得换四五次,每次都是血淋淋的。犹豫再三,只好去超市买食物饮料时,硬着头皮悄悄买几包妇女月经带。大高个儿,魁梧男子汉,真难为他。走到收款台,低着头,红着脸,结了账。大老爷们儿带着月经带开车,上班,下班。暑天燥热,汽车又没空调。上车疼身汗,下车回头看,渗出的鲜血把驾驶座椅都染红了。本想忍忍就过去了,没承想出了大事。发高烧,打冷战,下班还没出门,一头栽在地上。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福特医院病房里。
“可醒了!司谛文,可把我们吓坏了。”瑞恩急得直擦汗。
一位中年男医生来做检查,“还要恢复几天。护士,拿来那个瓶子。”
“你看看,这都是从你的脓包里放出来的血。”
“啊!”崧苼大吃一惊。
医生说:“再晚来,会酿成败血症。太危险了。”
“怎么不早来医院?”瑞恩埋怨。
“忍惯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再说公司医疗保险还没办下来。”
“急病随时可去急诊所,不需要医疗保险。”医生解释。
还有这种事?在医院这些天,崧苼对美国医疗体系算是摸清了些。先说去急诊所(EMERGENCY)看急诊。不管是谁,不管是美国人还是外国人,不管是长期居留有绿卡还是临时探亲,不管有还是没有医疗保险,谁有了急病都可以去看急诊。不要钱,先看病,需要时再转院。最后费用结算,没有医疗保险,只要确实属于低收入人群,或减费,或根本不收费。旁边病房就住着一位来探亲的中国大妈,急性心脏病,做了手术,一分钱没交。当然,在美国医疗保险人人都要有。未成年子女和父母一起办。有工作人员,工作单位必须给办医疗保险。崧苼这次在赫赫有名的福特医院住院手术,住单间,管饭,没打电话,没看电视,全报销,自己一分钱没花。
闯到美国,越没钱越不敢花钱。想方设法挣点钱,一块钱也得掰成两半花。等找到工作,特别是比较稳定的工作,心里有点底,这才敢花点钱。崧苼算是悟出了在美国挣钱花钱这三部曲。靠爹娘辛苦钱或昧心钱来美国的不算,靠贪污受贿黑心钱来美国的不算,靠黑道白道儿来美国的不算,除了极少数,从不乱花钱。品在美国的中国朋友,交在美国的中国朋友,甭看别的,从他或她花钱上,就能心里有底。
崧苼眼下一个月拿到手3000多美元,寄给家里1000,还剩下不少。一横心,陈崧苼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单元,就在AMC大楼对面,90平米,月租400美元。不是有点钱就贪舒服,实在是为了屋里能有个书桌和电话,晚上好加班,也方便和国内通话。省惯了,除了床上铺盖是新的,其他都是旧的。一直保留至今的小书桌才八块钱,又是从家庭小市儿买的。桌上还是那台13英寸小电视。没沙发,只有把木椅。屋里空荡荡的,可该有的都有了。安顿好了,看着墙上挂着的家人照片,研墨涮笔,陈崧苼写了三个大字“苦乐斋”。至今,这三个字一直陪伴着他。
“苦乐”二字,那时崧苼刚有体会,理解还不深。没想到,从初到美国至今这36年,他官做大了,钱挣多了,自己开公司创业了,全家团聚其乐融融,他竟然还是“乐”在脸上,“苦”在心里。还不敢跟别人说。就这么着,陈崧苼沿着“苦乐后半生”这条路,一直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