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1984 底特律
那时外国人来美国长期居住大致有以下方式：偷渡非法移民，求学签证读书，以各种优先规定办绿卡（就是长期合法居留）。现在的“杰出人才移民”，那时归类于“第三优先”，审查核准最难。美国汽车公司为陈崧苼请的律师名气大，经验多，要价也高。律师看过崧苼材料，特别是听到陈家惨遭迫害经历，很受感动。主动提出以“第三优先”，试试不仅为崧苼办绿卡，同时还给玉英、大卫、晓雷办绿卡。崧苼很受感动，积极配合。上报各种材料、证明、情况说明，厚厚一大摞，由律师直送移民局。
律师嘱咐崧苼耐心等消息，没承想把FBI（联邦调查局）警探等来了。
“有人吗？”有人按门铃。
崧苼开门。
“请问，你是STEPHEN CHEN吗？”
“是我。二位是？”
“你可是在申办绿卡？”一位高胖男士问。
“是。”
一位矮瘦男士递过名片，“下周二下午一时请按名片地址来一趟。”
细看名片，FBI（联邦调查局）资深警探？！
“什么事？”
“到时就知道了。”
崧苼蒙了，紧忙告知瑞恩。瑞恩也颇感意外，嘱咐崧苼按时去，沉住气，问题要听明白了，再回答。
FBI，崧苼只听说过，详情一无所知。心想大约是例行公事吧。到约见那天，他准时来到底特律市区FBI办公楼。
“请进，”两位资深警探把崧苼让进一间小会议室，“请坐。”
高胖警探递过几张表格，都需要用英文和中文填写。姓名和曾用名，出生地点，出生年月日，到达美国时间地点，在美国因何事曾去过哪些地方，在美国汽车公司任何职务，什么工作，直系亲属姓名情况。还有，在中国国内都在何处工作，担任职务，工作职责。是否参加过共产党组织。
在律师准备的材料中，这些都有。崧苼很快填写完毕。二人拿着材料走出会议室。
矮瘦警探又回来，要陈崧苼用繁体字写出他的名字和曾用名。
没多久，二人回到会议室。
矮瘦警探沉着脸说：“对不起，你填写的情况不真实。”
崧苼一惊，“怎么不真实？”
“你说你没有参加过共产党。”
“没有。”
“你不是共产党员？”
“不是。”
“你敢肯定？”
“当然。我不是共产党员。”
矮瘦警探把一沓复制照片摊在桌上。
“看看吧，这都是你和中国共产***人合影照片。”
真不少，不少崧苼还是第一次看到。
“是我，是我给中国国家领导人做翻译。”特别强调，国家领导人。
“不是共产党员，能受此重任？”
“都是接见来华考察的国外大公司负责人。公司接待他们，我做翻译。国家领导接见他们，我熟悉情况，也让我做翻译。”
噎得那矮瘦警探说不出话来。
高胖警探插话，“你是共青团员？”
“是，也都写清楚了。”
“共青团可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
“当时我在读高中。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共青团员。”
矮瘦警探突然变了话题，“你在中国机械工业部工作过？”
“是。服从国家分配。我的材料里写得很清楚。”
“包括航空工业部和兵器工业部？”
“是，也写清楚了。中国大学生毕业工作分配，一律由国家负责。我必须服从。”
“你的任务是收集美国武器情报？”
“不是。我的专业是铸造，我的任务是翻译国外先进铸造工艺技术材料。都是公开技术资料。”
“有没有设计武器装备材料？坦克、火炮、枪械等等。”
“没有。”
“都涉及哪些？”
“例如砂型铸造、精密铸造、铸造机械化、铸造缺陷分析等。”
高胖警探站起身，“今天就到这儿吧。需要你再来会通知你。”
走出联邦调查局大楼，陈崧苼心头异常沉重。繁忙工作容不得他分心。即将来访的中国代表团名单发过来了，规格很高。看来确实准备最后拍板了。考察重点是硬顶吉普“切诺基”。会谈重点是北京汽车厂规模太大，人员太多，美方只和中方的三分之一合建北京吉普公司，而且是中方最好的三分之一。如何实施？虽然原则已敲定，细节落实却很麻烦。中方为难的是人员谁去谁留，厂区如何分割。美方担心的是负担过重，难以起步。双方这次谈判从底特律开始，去委内瑞拉和埃及边考察边谈判。最后去法国考察，完成所有谈判，拍板成交。陈崧苼不仅全程陪同，不仅做翻译，还要继续做中方工作。崧苼急得坐卧不安。FBI这关过不了，绿卡就拿不到。没有绿卡，怎么出得了美国？
正急得火急火燎，FBI来电话要崧苼再去一趟。还是那二位，还是那间会议室，还是那句话，“你没说实话。”
陈崧苼严肃地再次否认。反复再次陈述，为说明自己工作性质，他还拿出几本正式出版物：由他署名翻译编写的《半固态制造》，由他参与翻译出版的《铸件缺陷分析》，还有他被聘为北京市铸造协会理事证书。说得那二位哑口无言，结果又是不欢而散。
情况紧急，瑞恩和崧苼商量，接待中方代表团准备工作，崧苼继续抓紧。万一拿不到绿卡，只好由别人顶替。但是，公司和律师决不放弃。同时建议崧苼和律师再仔细商量，力争最好结果。和律师谈了两次后，陈崧苼主动给那位高胖警探打电话，陈述了公司工作需要他出国的紧急情况，请求协助。转天接到回话，立即去FBI会面。
见了面，不费唇舌，开门见山。
矮瘦警探说：“为了证明你所说的是真情实话，为了加快进程，你需要通过测谎检查。”
“什么意思？”
“跟我来。”走进另一房间，看到一把插满电线的大椅子。“这是测谎椅，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陈崧苼没有半点惊慌，只有满腔怒火。
“这就是你们的逻辑，这就是你们的方式，我算是领教了。不相信一位诚实人陈述，不相信真真切切事实，却相信一把椅子！”
声音不大，却把两位警探震住了，半晌没说话。
“二位不必为难，我倒要领教领教这把椅子有多大威力。”说着，陈崧苼若无其事地一屁股坐到测谎椅上。
半晌，高胖警探说：“稍等。”
胖瘦警探走出屋外。没多久，高胖警探回来，走到测谎椅前。
“陈先生，你可以走了。”
“什么？”
“你可以走了。等消息吧。”
出乎崧苼意料，出乎所有人意料，没过几天，律师亲自来公司让陈崧苼在一大摞文件上签字，又和瑞恩单独谈了很久。崧苼送律师到电梯旁，意外看到他少见的笑容。慢，慢得叫人火急火燎。快，快得叫人难以置信。半个月后，陈崧苼拿到了绿卡。
接着，律师又安排他立即办理REENTRY PERMIT（再入境许可），因为文本是白颜色，俗称“白皮书”。绿卡，正式名称“永久居留”，一辈子有效。除了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和美国公民一样。一样上学，一样工作，一样纳税，一样领退休金，一样享受医疗保险。拿着绿卡和原所在国护照，随时可以离开美国，再回美国。但是，在海外停留不得超过一年，否则绿卡就被吊销。不拿原所在国护照去海外办事旅游，或该国不接受原所在国护照，就得申请“白皮书”。“白皮书”两年有效，只能申请一次。很快，陈崧苼拿到了“白皮书”，心里总算踏实了。
说来有意思。一天崧苼下班刚到家，看见楼门口停着辆车，高胖警探从车里走出来。
“你好。”
“你好。有事吗？”
“没什么事。听说不远有家中国餐馆。一起坐坐，好吗？”
“好。”
“坐我车去吧。”
不远就是家湖南风味餐馆。
“中国菜，你内行，你点菜。我爱吃辣的。”
“喝点什么？”
“青岛啤酒。”
崧苼点了美国朋友最爱吃的左宗棠鸡（就是辣子鸡丁）、麻婆豆腐、酸辣汤、焖扁豆。
“拿到绿卡了？”
“拿到了。”
“放心了？”
“还得办我夫人和两个孩子的绿卡，不知还有什么麻烦。”
“你拿到绿卡，再给直系家属办就容易了。为什么公司对你这么好？”
“怎么讲？”
“一般公司很少为全家办绿卡的。那位律师要价很高，全下来至少要两万多美元。”
这么贵？崧苼吃了一惊，“过河搭桥。”
“什么意思？”
“也许是在沟通中美双方理解方面，我起到些桥梁作用。”
上菜了，就着啤酒，俩人吃得挺高兴。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管说。”
“知道为什么没让你上测谎椅吗？”
“为什么？”
“知道你为什么能拿到绿卡？”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说的都是真话，实话。”
崧苼直眼看着他。
“比如，你不避嫌疑，如实填写曾加入过共青团。”
“是。”
“可有些人就在这个问题上撒了谎。”
“何必如此？”
“有些人就是犯糊涂。你实在。你如果说一点假话，就全完了。”
俩人瓶对瓶，都干了。
“还告诉你，对一些国家公民来美国申请绿卡，要先把他们视为间谍，然后再甄别。”
“中国算是一个？”
“算。跟古巴、越南、阿尔巴尼亚一样。别、别跟外人说。”
酒足饭饱，崧苼抢着付了账。临别时，两人紧紧握手。
“你是个实在人，痛快人。后会有期。”
还别说，人家还真想着崧苼。后来，他曾邀请崧苼和他一起去密执安州北部森林打鹿，崧苼托词没去。一来，和FBI打交道不自在。二来，鹿虽说在美国成灾为患，在中国可是受善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