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燕和耶律隆绪回到上京后,韩德让携百官在顺阳门迎接圣驾,百姓们也都倾城而出列队相迎。举国的庆典持续了十天十夜,上京城里彻夜灯火辉煌,邻国纷纷派来使臣祝贺献礼,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萧怀义等有功的将士也获得了丰厚的奖赏。宴会上,皇帝耶律隆绪率领百官尊封萧燕燕为睿德神略应运启化承天皇太后,萧燕燕至此成为契丹有史以来地位最尊贵的女人,更巩固了她作为监国太后的权利和地位。
和契丹的一片喜庆狂欢相反,它的对手却陷入了战争的泥沼中。宋国第二次北伐失败后,大量难民流离失所,百姓赋役不堪重负,许多田地失耕荒芜,又恰遇黄河决堤,蝗灾严重,国内甚至出现了几起小规模的起义。面对这样的国内状况,四十七岁的赵光义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岁,终于不再提恢复汉唐旧疆,对辽战略从进攻转为了防守。他下令,将辽宋分界线向南收缩,并且派小舟沿河巡防,边界的贸易被全部暂停,以防滋事引起战争。甚至提出当辽军入侵的时候,坚壁清野,不要与辽军发生争斗。朝臣中,主和派的声音也渐渐超过了主战派。因为大家都意识到,大宋里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契丹耶律休哥相匹敌的真正的“虎臣”。右谏议大夫田锡对赵光义说:“过去吴起做魏国统帅的时候,士卒身上长了疮,他能为士卒吸脓;霍去病在大汉为将的时候,汉武帝无为他置办府邸,霍去病说‘匈奴还没有扫灭,怎么可以顾家呢!’,臣不知道陛下您认为,如今我朝的这些将帅有没有吴起霍去病这样的人物。依我看,大宋将帅中一定没有这样的人。将帅不是这样的材料,就不会有威名,没有威名,如何使契丹闻而生畏呢!”
赵光义很明白大宋的处境,但也无可奈何。从他的兄长杯酒释兵权,到自己“边帅不定”的政策,他们兄弟二人都在极力避免一件事的发生——藩镇做大,黄袍加身。盛唐毁于藩镇割据,而大宋更是武将夺权的结果。相较于契丹这个外患,赵光义更惧怕藩镇这个内忧。因此,他对于武将从来都是一边重用又一边提防,甚至发明了边帅轮流制度,使“将不识兵,兵不认将”,以此来限制武将的权利。可是这样一来,宋朝里能够所向披靡、以一敌百的“虎将”便越来越少,战场上屡战屡败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大辽的示弱,却没能换回赵宋的平静。从统和三年到统和八年,五年期间,辽宋战争不断。虽然各有输赢,但对于挥鞭则来,策马则去的契丹来说,宋境遭受的破坏和影响显然更大。统和八年九月,刚刚过完十六岁寿辰的耶律隆绪向母亲萧太后请旨,愿亲自领兵攻宋。看着已经和自已一样高的儿子,萧燕燕知道是时候放手让他去历练了,因此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令韩德让随同耶律隆绪一起,自己则坐镇上京。
九月末,耶律隆绪率大军浩浩荡荡离开了上京,这一次他的目标是收复燕云十六州中当年被周世宗占领的瀛、莫两州。虽然这几年辽宋战争中,辽军的铁骑曾经攻破了雄州、莫州乃至瀛州,却总是无法占领这些州郡,以致在契丹有种说法,入宋境易,得宋境难。耶律隆绪心潮澎湃,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母亲独自亲征,他立誓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给那些说他是太后护翼下的“傀儡皇帝” 的人。因此他马不停歇,只用了十天就兵临瓦桥关。
十月的瓦桥关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残叶满地的萧败景象没能浇灭耶律隆绪心中涌动的激情。他身着银甲银盔,目光炯炯,仿佛透过瓦桥关,直达雄州。一旁的韩德让却有些担心,他太了解皇上了,明白他压抑了许久的雄心终于迎来证明的机会。可是多年的经验告诉韩德让,皇上现在的求胜心在战场上却是危险的。念此,韩德让斟酌着对耶律隆绪说:“皇上,据臣所知,驻守在雄州的赵宋主将何承矩非等闲之辈,此人带兵有方,知人善任,深得将士和百姓的拥护。而他的副将杨延昭不是别人,正是杨无敌杨业的儿子。这个杨延昭虽然年纪轻轻,却颇有乃父风范,亦是一名‘虎将’。所以此战,臣以为,臣以为不宜急攻,可先派小股兵马一探虚实,再定良策。”
耶律隆绪虽然年纪轻轻,但同母后一起听政多年,也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虽然韩德让的话令他不悦,却面无表情,只问道:“太傅...怎么看宋人?”
韩德让一愣,旋即明白了皇上的意图,于是挤出一丝苦笑,缓缓说道:“论勇猛,宋人不及辽人,但是,论坚毅、顽强,宋人却不输。我契丹的铁骑不止一次踏平这里,却总是又被宋人夺回。因为土地对于宋人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契丹的骑兵可以来去自如,但是他们不
可以,他们要留在这片土地上。所以,请皇上不要小看宋人。”
耶律隆绪微微一笑,显然,韩德让的话并未能说动他。“太傅是汉人,自然更了解宋人。只是,太傅且不可长他人志气。许多年来,中原王朝的人都瞧不起契丹,以为我们是蛮夷,可结果呢,他们却不得向契丹低头。为什么?因为契丹是勇士的帝国,我们的铁骑可以踏平一方,就可以守卫一方。太宗曾经是如何获得燕云十六州的,今日,朕就要如何拿下雄州!”
望着皇上凶狠的目光,韩德让忽然意识到,他的身上同时混合了他父亲和母亲的痕迹——多疑而坚毅,固执而柔软。韩德让知道多说无益,只好轻叹一声说道:“既然皇上决心已下,臣定全力以赴。只是,请皇上务必答应臣,战场杀敌就交给臣和其他将士,皇上您只在御账里指挥全局就好!”
耶律隆绪双眉先是一簇,却也知道韩德让是一片好心,于是便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日清晨,天微微亮,耶律隆绪下令开始进宫。他参考了韩德让的建议,并没有派大兵压上,而是令耶律善补领数千精骑突击瓦桥关。一时间擂鼓大作,马蹄飞溅,而宋师出来迎战的正是年轻将领杨延昭。杨业和其子杨延玉为国捐躯之后,赵光义感念杨业一门忠孝,追赠其为太尉、大同节度使,封其妻折氏为诰命夫人,又赐予十七岁的杨延昭殿直的官位。殿直是宋朝武勋贵们挂着的寄禄官,虽有名无实却可保一生荣华。然而,年纪轻轻的杨延昭却拒绝了皇帝的赐封,却要求要到辽宋边界为国戍边,以完成父亲遗志。赵光义欣赏他将门虎子,便任命他为崇仪副使,在瓦桥关何承矩麾下效力。
杨延昭身骑白马,手持红樱长枪,这是父亲生前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望着冲杀过来的辽兵,杨延昭双眼发红,嘶吼着便迎了上去。两人你来我往,不相上下,长枪与大刀碰撞下火星四溅。渐渐地,杨延昭似乎体力不支,耶律善补则越战越勇,见杨延昭转身向城关跑去,耶律善补怎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策马追击。就在快要追上的时候,却突然见杨延昭回身,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副弓箭,耶律善补躲闪不及,正中在右眼上,立刻翻身滚下马,被一哄而上的宋军擒住。其余辽军见主将被擒,纷纷慌了阵脚。瓦桥关上观战的何承矩见时机已到,立刻派出精骑,将那群龙无首的数千辽兵全部歼灭。
耶律隆绪得到消息后龙颜大怒,没想出师不利,还损失了一员大将。韩德让在一旁安慰道:“圣上息怒,此役我军虽败,但幸在主力犹存,也摸清了对方的实力。臣以为,宋师此役士气大涨,定会加强防范。为今之计,更不可气急,不如表面上佯装进攻,实则挖地穴暗度陈仓。”
耶律隆绪烦躁地来回踱步,愤愤说道:“宋人卑鄙狡猾,以诡计取胜,胜之不武!朕也给他来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韩德让不禁问:“皇上的意思是?”
耶律隆绪露出狞笑,恨恨说道:“五日后,太傅率主力攻城,何承矩定会倾全力守城。而萧宁贝会领着精锐偷偷绕到瓦桥关西侧,突击西门,等萧宁贝攻入城里再与太傅里应外合,你说如何?”
韩德让思索片刻,沉吟着说:“此计虽可行,但不得不防备何承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若是强攻不下,请皇上要当机立断,及时退守,不可与宋军纠缠。到了十一月,天气寒冷,就更不适宜攻城了。”
耶律隆绪显然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说:“太傅怎么总是担心打败仗。朕听说,乾亨元年,宋师二十万大军合围幽州,太傅顶住火炮箭雨,独守幽州城,那是何等气魄,怎么如今却这样胆小了!”
韩德让脸色难堪,默默说道:“也许,也许是臣老了吧。”
耶律隆绪却没有留意韩德让的痛心,只冷冷说:“总之,朕希望五日后所有人全力以赴,一雪前耻!”
这日早上,韩德让开始率兵攻城。寒风中,他灰色的胡须微微抖动,就如同他此时的心情一样。韩德让预料的没错,宋师准备充分,箭羽、滚石、木桩、火炬,都给辽军的攻城带来极大的困难。眼看着辽军一批一批地冲上去,又被打下来,韩德让忧心忡忡。他想起来离开上京前与萧燕燕的谈话,当时他并不赞同这次出兵。虽然连年的战争,大辽胜多败少,但不仅边界地区的百姓深受其害,将士们也对无休止的战争产生了厌烦感。韩德让建议萧燕燕休养生息,再待时机。但萧
燕燕却不以为然,她似乎不甘心眼前的疆土,定要将瀛、莫两州再次收入囊中。想到这里,韩德让轻轻叹气,他明明记得曾经萧燕燕是最讨厌战争的人,也不止一次说宁愿大辽多一些耕牛,少一些战马。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里只有战争和疆土。
攻城从早上一直打到黄昏,却也不见起色,而士兵们显然已经疲惫,进攻也不如之前凶猛。就在这时,皇上身边的一名禁军慌慌张张地奔到韩德让帐内,脸色苍白,气喘吁吁说道:“太傅,太傅,不好了!”
“怎么了,你慢慢说。”韩德让蹙眉问道。
“萧宁贝将军在西面进攻失利,损失惨重,皇上知道后大怒,竟...竟亲自带兵奔袭过去了!”
“什么!”韩德让惊得站起来,一边去拿身边佩剑和头盔,一边怒斥,“废物东西!你们怎么不拦着皇上!”
那禁军追着韩德让走出军帐,苦脸说道:“拦了,可...可皇上不听啊!”
韩德让不再理他,一个翻身蹬上自己的战马,对身边的副将说:“传我命令,停止进攻,全部回防,违命者斩!”说完策马就走。他一路狂奔,远远就看见一身金甲的耶律隆绪骑在白马上观战,甚是显眼。韩德让暗叹一句“不好”,急忙夹紧马肚加速。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韩德让快要奔到耶律隆绪身边的时候,只见一支飞箭直直向耶律隆绪飞来。韩德让来不及多想,一边大喊“让开”,一边一个跃身从马上跳起,用尽全身力气向耶律隆绪扑去。再看去,就见耶律隆绪已经翻滚在马下,而韩德让也栽倒在地,胸口却插着一支箭,鲜血直流。
耶律隆绪哪里经过这种场面,呆呆愣住,不知所措。韩德让忍着胸口的剧痛,挣扎着说:“皇...皇上,看来...看来宋军...早有防备,我们还是赶快撤兵...撤兵为好,皇上!”
耶律隆绪这才恢复了神色,强作镇定,说道:“快,把太傅抬到朕的战车上,撤兵!”可话刚出口,就看见远处尘土飞扬。原来,宋军射出一箭后,见有人倒下,以为中箭的是大辽皇帝,于是立刻派大军出击。
“皇上,别管臣!”韩德让强挺着站起身,急切说道:“皇上,您...您快走,臣...臣自有办法!”见耶律隆绪踟躇着不动,韩德让对皇上身边的耶律速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扶皇上上车,换下...换下皇上的衣服!”
耶律速撒等人这才急忙将皇上搀到车上,又为皇上换上一件普通士兵的铠甲,然后驾车而去。耶律隆绪在车上看着韩德让面如纸白,却神色镇定,心里翻江倒海,只得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韩德让喃喃道:“太傅,你一定要撑住。”
见皇上已经走远,韩德让这才令人将皇上的金甲给自己穿上,又忍着剧痛重新蹬上战马,组织辽兵有序撤退。远处的宋军见刚刚倒下的“大辽皇帝”又重新站了起来,还指挥自若,以为那一箭并没有射到。又见天色已晚,辽军撤退有序,担心辽人背后有诈,因此也不敢远追,只将近前的辽军尽都剿灭便收兵。韩德让这才趁着夜色,伏在马背上,在十几个骑兵的护卫下从西门撤离。
另一边,耶律隆绪回到大本营后,因为担心韩德让急的坐立不安,他一边气自己出师不利,一边也后悔当初没听韩德让的劝告。这时帐外传来“太傅回来了”的喊声,耶律隆绪一个箭步跑出去,正看见众人将韩德让抬下马。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目发黑、嘴唇发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耶律隆绪忙令人将韩德让抬到毡帐,传御医为其医治。半个时辰后,御医才擦着汗向耶律隆绪汇报:“回皇上,太傅的箭伤伤在右肩伤,本无大碍,可是...可是这箭上有毒。”
“什么,是毒箭!?”耶律隆绪惊问。
“是,皇上。而且太傅受伤后又骑马奔波,导致毒液扩散到了体内。幸好太傅身体壮健,又有功夫底子,才没有使毒液遍布全身。这要是换成别人,恐怕...恐怕已经......”
“那...那太傅还有救吗?”
“臣虽然暂时用药控制住了毒液蔓延,但是这里的药品不足,若要彻底清除毒液,只有回上京,到时候...就看太傅的造化了。”御医答道。
耶律隆绪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滴滴汗渍。半晌,他叫来耶律速撒,幽幽说道:“明日分批从瓦桥关撤兵,回上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