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疾书间,来了一个人,脸色凝重,与徐阶耳语了几句,便迅即离开。徐阶掷笔而叹,然后,把已写成的疏文卷起来,收藏起来,陷入了沉思。
来者何人?邹守益。说了什么?所为何事?
原来杨廷和致仕,与乔宇话别。言谈之间乔宇也表白了自己的去意,两位老臣不免唏嘘。两人辅佐武宗,尽心竭力,但武宗执意游乐,还是死于非命。武宗驾崩,社稷无主,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两人会合朝中元老,遴选朱厚熜继承大位,满心以为能一改前朝的颓废,重整江山,挽回颓势,却不料朱厚熜置国事不顾,在继统继嗣的问题上纠缠不休,闹得大臣们动辄获咎,开启了小人幸进的大门。他们预料朝廷上将会发生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唯恐正直忠良之士被一网打尽,所以商议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劝阻年轻的新进的正直的官员不要参加大礼议的混斗,为国家忠良之士留几颗种子。徐阶正是被认定为种子之一。邹守益耳语的正是这个意思。
徐阶深感杨廷和、乔宇这两位首辅大学士忧心之重、关爱之深、期望之殷。于是,徐阶决计把才想迈出的一步收回,将才想多讲的一句咽下,对议礼风波,以局外人的姿态作壁上观。
作壁上观,看到的是一场伏门事件、一桩议礼大案。
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七月,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月份。嘉靖帝采纳张璁、桂萼的建议,在已定的“本生父兴献皇帝”的尊号上,删去“本生”两字,又尊兴献皇帝为“皇考”。那么你嘉靖承继的是谁的大位?是父亲兴献皇帝传给你的吗?孝宗算什么?本来这“统”是很明白的,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嘉靖)。难道要改成宪宗-兴献皇帝-世宗?于理不合啊!此时的大学士已经换了毛纪,毛纪感到不可思议,“力言不可”。嘉靖斥责说:“尔辈无君,欲使朕亦无父乎!”毛纪不知计将安出,只得把朝中大臣都召集到左顺门,宣谕兴献皇帝为“皇考”,删去本生”,并预定在四天后,恭上宝册”。
““这宣谕不啻点着了导火索,众大臣爆发了。翰林院、御史台、谏臣们连续呈上十三道奏章,竭力反对张璁、桂萼的迎合,嘉靖帝一概不理。张璁则火上浇油,也上了道奏章,诬蔑朝中大臣是一群反对皇上尊崇父亲的朋党。当年的朋党,如今叫集团。言下之意十分明白,朝中大臣是反对皇上的集团。这一来,廷臣们群情汹汹,一片忠心,竟被指斥成朋党,反对的声势更大了。
这些廷臣是忠于大明皇统的,其耿耿忠心日月可鉴!也是耿直的,为了忠于皇统,刀山敢上,火海敢下!更有可敬可佩的,至少有四不怕——不怕廷杖、不怕丢官、不怕妻子离婚、不怕死!他们认定一个死理:张璁、桂萼,是工于迎合,心怀鬼胎的佞臣!程朱理学不是说“存天理,灭人欲”吗?“皇统”就是“天理”,“私心”就是“人欲”。在此种理念驱使下,大臣孟春高呼:“宪宗时慈懿皇太后葬礼规格过低,不合礼仪,满朝文武伏文华门痛哭,才使宪宗皇帝收回成命。今天,我们应该效法了!”
紧接着,修撰杨慎激动地挥舞双袖说:“国家养育士大夫已有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就在今天了!”他们辗转呼吁,在皇极殿广场左顺门外把正欲散去的廷臣们留住,从九卿到翰林,从给事中到御史,从诸司郎到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大理寺,共一百九十余位官员,齐刷刷跪在左顺门前。宣示决心,呼吁皇上收回成命。见此情状,嘉靖帝也无可奈何,法不治众啊。这一次嘉靖又一次温旨宣谕,劝群臣散了。廷臣们仍是跪伏不起。于是,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皇帝勃然大怒,下旨逮捕为首者。旨命刚下,杨慎、王元正等大臣放声大哭,哭声震得紧闭着的左顺门都微微颤动。嘉靖被吓着了露出了狰狞面目,命锦衣卫出手,将一百九十余位朝臣拉的拉,揪的揪,推的推,统统拿下送往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