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平州,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房相父,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不是在鼓励冗官冗员吗?”
一大早,李明就老大不乐意地对着隔壁工位的房玄龄发牢骚。
“我有三个情报机关,尉迟循毓分管的情报委员会主外,狄仁杰、来俊臣分管的肃反委员会主内,执失步真负责的大唐商会监控民间经济。”
房玄龄淡淡地点头:
“没错。”
李明继续道:
“这已经分工很明确了,可为什么相父要在主外的情报委员会里,再塞进‘国内情报室’和‘经济监测办公室’呢?其他两个部门也同样塞进了功能交叉的科室。”
房玄龄轻巧地托起茶杯:
“没错。”
李明有点急了:
“可这不会让三个部门互相打架吗?”
嘶溜~房玄龄优哉游哉地啜了一口茶:
“没错。”
看他这置身事外的样子,李明有点火了,拿走了他的茶杯。
“你还悠闲地喝茶?各部门职能重迭、分工不明,到时候他们打起架来,还不得来烦死你我?”
“唉小心别摔了!”
心爱的茶杯被抢了,房玄龄的表情这才有了点波澜,老大不开心地解释道:
“就是要让他们来找殿下您。”
嘶……李明眉头一挑,觉得房玄龄另有深意。
“相父的意思是……”
“让他们三个部门之间互相掣肘,求殿下您为他们做裁判,主持公道。”房玄龄夺回了杯子,满意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让他们都有求于您,崇敬您的权威,才能让您保持对他们的控制。”
李明一听就懂:
“相父的意思是……要给他们掺沙子?”
“不是掺沙子。”房玄龄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是帝王心术。”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帝王”这两个大逆不道的字眼。
这老头,各种“助殿下再高升一步”的明示暗示是越来越坦白了。
不仅是老房,李明麾下众臣也在时不时地拿“帝位”来考验李明。
从龙之臣谁不想当?
现在的东北有自己的政权、自己的官制、自己的军队、甚至自己的文化,和大唐实质上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反正该干的都干了,都是杀头的活儿,离独立称帝也就差一个旗号了。
至于广大老百姓怎么想——什么?咱家李明难道不是皇帝吗?
李明也是久经帝位考验了,对老房用僭越用语岔开话题的战术完全免疫,直指问题的核心:
“各部职能交叉,不会导致同僚不合,工作效率下降么?”
房玄龄放下了茶杯,郑重地说:
“殿下,您现在所统治的地区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平州、营州两州之地。
“而是涵盖了高句丽、薛延陀、河北、齐鲁故地和部分中原的广阔疆域,包含了汉、鲜卑、突厥、铁勒、扶余、契丹、靺鞨等诸多民族的庞大帝国。
“以治理小国寡民的老方法统治大国,是要闯祸的。”
李明理解老房的意思了:
“相父的意思是,相比行政效率,我对下面各级部门的有效控制更为重要?”
“治大国如烹小鲜。”房玄龄微微一笑,捧着茶杯烘手。
李明有些悟了:
“我明白了,相父所言极是。”
房玄龄慢悠悠地喝着茶:
“殿下理解就好,治国是一步一步来的。东北扩张得太快了,在管理上暴露一些问题是在所难免的,及时改正便可。”
李明看着得意洋洋的老头,嘴角一勾:
“相父提醒了我,小马拉大车属实不行,确实应该对现有机构进行一次适配性的改革了。
“先从核心治理层开始,为相父配一位得力的副手。”
房玄龄:“谁?”
李明:“长孙无忌。”
房玄龄:“噗!”
老房把茶喷了一桌,慌忙地用衣袖擦去文件上的水珠。
“殿下,这并不好笑。”他面无表情地抗议着。
“我不是在开玩笑。”李明缓缓道。
“长孙无忌真的来平州投奔我了。”
饶是修为高深如房玄龄,听见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也忍不住嘴角抽搐。
长孙无忌是谁?大唐国舅,天下第一权臣,铁杆的保皇党、嫡子党,屡屡设计图谋李明、乃至于要害他性命的大坏蛋。
同时也是房玄龄从贞观建元以来一直斗争到现在的宿敌。
这样一位从客观立场到主观情感都与李明相左的反派,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抛弃在长安独断超纲的快感,而来东北低头做小呢?
就在房玄龄一肚皮官司的时候,传令来报:
“殿下,长安的客人带到了。”
“让他进来吧。”李明笑眯眯地对房玄龄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一张尴尬中不失礼貌的老脸出现在了房门外。
“监国殿下,左仆射,二位别来无恙。”
来者正是长孙无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看见那张熟悉又讨厌的脸,房玄龄觉得自己的脑血管都要爆了。
“大司空,别来无恙啊……”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瞪了在旁边看好戏的某位熊孩子一眼。
李明回以一个洋洋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
帝王心术?
老房有种搬石砸脚的感觉,双手“啪地”一拍桌子撑起了身。
“老臣先去参加边疆战事的会议,二位慢聊,告辞。”
和这种醉心权术的昏君聊不来,走了走了,贴心地将两人世界留给了花心大萝卜殿下和他的新欢。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长孙无忌目送老对头气鼓鼓地擦身而过,背影消失在走廊。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舅舅。”
李明大大方方地将长孙国舅迎进了屋:
“请进请进。舅舅向母后的问候我已经代为转达了,母后身体康健,也交代我照顾好你的起居。
“平州不比关中,你一把年纪了,水土难免不服。”
“皇后殿下和监国殿下如此用心,某感激不尽。”长孙无忌妥帖地寒暄着。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李明说着便宜的客气话,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毕竟他也算跪过长孙家的宗祠、认过长孙皇后当妈的,理论上也算是半个长孙家族的成员。
“阿延你也碰上了吧?你早点来,祖孙不就早点团聚了吗?”
“贱孙受您照顾,成长惊人。”
长孙无忌真诚地道着谢,规规矩矩地站在下首。
李明指指席位:
“来来,请坐请坐,不必拘束。”
“逃难避祸之身,不敢让殿下费心。”长孙无忌自嘲地说。
他跑路过来的理由,已经事先和李明殿下通过气了——
直白地说就是,他被李治卸磨杀驴,仓仓皇皇投奔了自己过去常常迫害的李明殿下。
要知道,也就是短短一年半以前,正是他发兵将李明和他母亲围困在狭小的立德殿。
要不是太子劝阻,当场就把他俩先斩后奏了呢!
刨去浮于表面的塑料亲情,两人是不折不扣的政治死敌。
如今,对于他这个如今走投无路的死敌,李明殿下会如何对待呢?
长孙无忌不敢抱太大希望。
反正换位思考,他自己可没有这么大的度量,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快意恩仇的大好机会。
看在长孙延的面子上,大概就是留他一条命,在哪个角落苟着吧……
“没什么费不费心的,那个位置以后就是你的办公桌。
“以后舅舅和房相父就是我的左膀右臂,辅佐我治国。”
李明一口一个“舅舅”一口一个“相父”,小嘴像抹了蜜一样。
“哦……嗯???”
长孙无忌听得一愣,掩饰不住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了他未来的“工位”——
就在李明桌案的下首,和房玄龄的工位并排。
一个书房坐三个人,条件肯定是简陋了一点。
但是其中蕴含的意义非同小可,让长孙无忌大受震撼——
这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重回决策核心圈层吗?!
不,这何止是重回!
陛下还在长安的时候,他也没这个待遇能和陛下同坐一屋办公啊!
能时刻聆听圣训,就算让他每天跪着上班不拿工资,他也愿意啊!
“殿下,我……”长孙无忌毕竟不是面瘫房玄龄,一把年纪了被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能像陛下任用魏征那样,毫无芥蒂地任用曾谋他性命的毒士,李明殿下实在太类父了!
“这位置你可要坐稳咯,别被你的同桌挤出去了。”
李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
刚房玄龄说的那番话提醒他了,治理大国确实是需要参考一些法家的政治手腕了。
比如让大臣们斗起来,闹一闹矛盾,防止形成铁板一块,欺上罔下。
李明不愧是房公的好学生,立刻从善如流,安排两个冤家对头坐一块儿。
这样就能天天坐办公室看他俩上演修罗场了。
李明渐渐体会到了父皇的快乐。
若是能坐在更高的“VIP”宝座上,俯瞰朝堂众臣上演更大规模的好戏。
比如说,龙椅之上。
这该多是件美事啊……
“殿下,有一个问题,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孙无忌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我能回答“不当讲”嘛……李明摆摆手:
“长孙公但说无妨。”
“殿下,或许是我初来乍到,对本地不甚了解,所以会有这个幼稚的问题。”
长孙无忌也给自己迭了一层甲:
“您在经营着的……这方土地,有名字吗?”
“名字?”这问题着实让李明一头雾水。
“平州和营州属于大唐辽东,您以前也领着辽东节度使的头衔。”长孙无忌说道:
“而现在您以辽东为基础,相继吞并了高句丽、河北、大半个薛延陀,还有齐鲁故地。
“这一大片疆域再以‘辽东’或者‘东北’称呼,恐怕就不太合适了吧?”
“这倒也是,没名字终究不太方便……”李明三心二意地咂摸着。
取个名字而已嘛,他觉得这不过是一个细枝末节的小问题。
大唐大司空却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从辽东起家,叫大燕如何?不好,这名字太阿卡林了,在历史上很没有存在感。
大元?名号不错,但招喷,而且国祚太短不吉利。
自己当过曹、鲁、宋王,但拿这些当国号,都不够响亮。
名字,名号,国名……
“嘶,等等!”
琢磨来琢磨去,李明忽地品出了长孙无忌的真实用意,猛然扭过头盯着他。
“舅舅这是劝我自定国号?脱离大唐,自立门户?”
对于这项无端指控,长孙无忌自然是摇头的:
“殿下说笑了,你我都是大唐的大忠臣,怎么会背叛陛下呢?
“只是给这方大地取个名字,方便天下人称呼而已。”
“方便……嗯,对,如果是为了方便天下人,那就没办法了……”
李明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唐突地换了一个话题:
“说起来,舅舅来得正好,现在有一项非常艰巨的行政工作,非你和房相父挑大梁不可。”
长孙无忌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桌案边:
“殿下请吩咐。”
“我‘大明’目前的行政架构,是以当初辽东两州之地为蓝本搭建的。”
李明有意无意地在某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而今时过境迁,‘大明’的领土早已今非昔比,而人口也翻了好几番,再继续沿用旧框架,难免有些小马拉大车,难以发力。”
国号“大明”么?大“明”王朝,可以说是很符合李“明”殿下那无法无天的性格了……
长孙无忌懂了,默契地接过这个话题:
“这确实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我‘大明’扩张得太快了,行政管理机制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否则遗祸无穷。
暴秦便是教训,当年鲸吞六国统一天下,而法令制度和各级府衙却仍然延续战国时期秦国的那一套,以至于二世而亡。
“此事甚是紧急,刻不容缓,不知臣能为‘大明’做些什么呢?”
他把“大明”说得自然而然,仿佛这片土地从最初就叫这个名字似的。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这么轻松。
“你和房玄龄起草一个部门机构的改革方案,以适应一个大帝国,一个很大很大的帝国。”李明着重说道:
“让我大明的行政工作规范化、流程化、制度化。”
长孙无忌点点头:
“只待殿下下达旨意,遴选专职官员分办,并选定牵头、承办、会办部门,此事便能有序推进。”
李明听着国舅那充满官僚主义的意见建议,不禁大喜:
“舅舅你果然是我需要的人才!”
这时,房玄龄急急忙忙地回来了。
眼看这对狗甥舅在他面前一拍即合,他面无表情地说: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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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来的正是时候。”李明指了指属于老房的工位:
“来活儿了,你和长孙无忌共同草拟一篇关于‘大明’机构改革的方案。”
大明是个什么东东……房玄龄瞥了一眼自顾自喝茶的长孙无忌,呼出一口浊气。
“殿下,行政事务先放一边,北部边疆传来的消息不太乐观。”
他刚才借“边疆战事会议”的名义溜了出去,结果从信使口中,还真得到了不大妙的消息,便抢先一步汇报。
李明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态度,长孙无忌也严肃地放下了茶杯,摸着下巴。
“又是薛延陀?是铁勒残部死灰复燃,还是突厥人入侵了?”
房玄龄摇摇头:
“当初与薛延陀勾结、背叛陛下的阿史那思摩,正在薛延陀故地肆虐并积蓄力量,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在东北方向。”
“东北……是高句丽?高句丽遗民造反了?”李明问。
“高句丽人对殿下的认同极高,汉化工作推进得相当顺利,倒是不必担心他们造反。”
房玄龄道:
“问题是原高句丽故土以北的那些蛮子,他们在搅局。”
长孙无忌插嘴道:
“高句丽之北是靺鞨的领地,靺鞨一共分七个部落,一直延伸到黑水(黑龙江)。”
“感谢大司空的讲解,要不是有您,我们这些治理高句丽大半年的愚夫都不知道呢。”房玄龄阴阳了一嘴,把长孙无忌气得不吭声以后,继续说道:
“那七个靺鞨部落受一伙室韦人的煽动,对高句丽发动了持续袭扰,让我方苦不堪言。
“而那支挑拨离间的室韦人,便是于大半年前与阿史那思摩一起背叛大唐,东西夹击、意图谋害陛下的那一个部落,其首领是莫贺咄。”
靺鞨人,是白山黑水的古老渔猎民族,女真和满的祖先。
李明忽地感到牙疼。
被来自东北密林深处的渔猎蛮族入关……
“大明”这名字是不是取得有些草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