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重逢

“快到了吗?”

问话的少女名唤王瑶,是八名陪嫁乐女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专司竹笛,这天正好满十六岁。从睡醒开始,她就不停地打听马车行进的位置,恨不能插翅飞到平冗城内,结束这长达四十二天的漫长旅程,脚踏实地地为自己庆祝花季生辰。

“你以为车夫都是土地仙人,能缩地成寸不成?一刻钟前就说了至少还要一个时辰,你是陀螺吗?这么点时间就坐不住了?”

打趣王瑶的是专司琵琶的南彩儿,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不相熟的见了她总会怵上三分。其实她与王瑶最要好,都来自北泽南边的临闾城,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

听她们斗嘴是乐女们这一路上最大的消遣,公孙筠秀也不例外。可此刻,她却没有欢笑的心情。

原本秋高气爽的天气,这两天却忽然转凉。她虽然赶紧把虎皮护膝翻出来戴上,可老寒腿的毛病还是见缝插针地发作起来。再加上一直窝在马车里,两条腿血脉不畅,更是雪上加霜。

“筠秀,膝盖又疼了?”

司箜篌的诸莹最年长,也最温柔细心。发现公孙筠秀频繁地动腿,就立刻关心起来。

“没事。”忍忍就好了。

这几年老寒腿的毛病让公孙筠秀吃了不少苦头,她基本已经忍成习惯了。不想让诸莹担心,便假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真疼就别忍着啊!告诉程大人,他保准会把御医请来给你治腿。”南彩儿凑过来接了话茬,还一脸暧昧地对公孙筠秀眨了眨眼睛。

一听她这话,除了公孙筠秀之外,所有人都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调侃礼部侍郎程仕之和公孙筠秀的关系,是乐女们在旅途中的第二大乐趣。

公孙筠秀无奈,于是佯装生气,用手指“狠狠”地戳了戳南彩儿的脑袋,啐道:“就你话多。”

入教坊的第二年,公孙筠秀就在国都永邺遇上了表哥程仕之。当时他刚刚成为三王子北泽瑞显的门人,又娶了尚书左仆射王令王大人的掌上明珠,正是意气风发、称心得志的时候。

三王子喜爱舞乐,经常召集门人在教坊举办小宴。公孙筠秀琴艺日渐精湛后,每逢侍宴,必定位列乐人之首。一来二去,与程仕之想不遇上都难。

不过遇上归遇上,程仕之与她并未有过多的接触。他在朝为官,岳父又是朝中重臣,公孙筠秀只是教坊中的乐女,身份悬殊不说,光是看在男女有别这一条,就该避嫌。其实,按公孙筠秀的想法,一开始不相认也无妨。毕竟两人之间已无瓜葛,见面难免勾起前尘往事,徒增伤感罢了。

公孙筠秀觉得,程仕之的想法应该与她差不多,但他是个君子,为人磊落,所以遇上之后就大大方方地与她相认了,再有相处也十分平淡自然。公孙筠秀自愧不如,所以能避则避。于是乎,两年来他们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关系比陌生人深那么一点,比熟悉者又浅了太多。

本来,在公孙筠秀的刻意回避之下,教坊中的人并不知道程仕之是她的表哥。直到这次她被选入和亲队伍,程仕之也成了送嫁官员之一,一路上对她诸多照顾,乐女们立刻炸开了锅。

女儿家本就心思玲珑,敏感纤细,对男女之事既懵懂又好奇。平时无事都会聚在一起讨论哪个侍卫生得好,猜测谁谁谁又动了春心,如今见了程仕之关心公孙筠秀,更像是抓着活生生的例子,不把想像力发挥到极致都对不住自己。

公孙筠秀起初还会面红耳赤地极力澄清,到后来发现根本没人理会,也就随她们去了。横竖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谁叫旅途漫长乏味,如果不找些乐趣,真不是普通的难熬。

五年前,大邱国主蒙毅求娶北泽六公主贺兰端绮未果,一怒之下发兵攻打北泽。北泽王自然不肯示弱,立刻下令全力迎击。

这一开打就是五年。两国实力难分伯仲,战事各有胜负,谁也不能给对方致命一击,最终陷入胶着,不仅害苦了边境的黎民百姓,也连累两国国库空虚。

三个月前,大邱国主终于做出了让步,提出议和,但议和的条件竟是再次求娶北泽六公主。北泽王拖着不肯决断,直到东边传来邻国东邑在边境蠢蠢欲动的消息。

公孙筠秀不懂国事,但教坊置于宫中,她总能被动地得知各式各样的消息。比如北泽王担心东邑会趁火打劫,或与大邱联手打击北泽,于是只得妥协议和;比如六公主接到和亲旨意后绝食拒婚;比如北泽王后哭着哀求女儿顺从父命;比如斯文温和的三王子请旨出征,断萧立誓,要带领铁骑踏平大邱……

历经一番暴风骤雨,六公主最终还是登上了和亲的马车。北泽王为她准备了极为丰厚的嫁妆,并亲自将她送出了永邺城。

公孙筠秀亲眼见证了这一幕,只觉得心酸莫名。

当今的大邱国主继承大位后平定内乱,开疆拓土,使国家达到前所未有的繁荣,也算得是雄才大略、英武非凡。可他已经年逾六十,年方十九的六公主嫁给他,又怎么会是良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北泽王才在他第一次求娶时断然拒绝。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形势已经危及北泽的江山基业,哪怕是最宠爱的女儿,他也只能舍弃。

身在帝王家,维系江山就是他们的天命与职责,六公主贺兰瑞绮根本没得选。不过,虽然没得选,消极抵抗一下却是可以的。所以,从国都永邺出发后,公主就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拖延行进的速度。

按原定计划,和亲的队伍本该在二十五日内到达位于边境的平冗城,然后经峒山关出北泽,进入大邱国境,再用二十天赶赴大邱国都乌兰城。可现在,她们花了整整四十二天,还没有见到平冗城的大门。

膝盖时不时地传来刺痛,公孙筠秀比王遥更想快些到达目的地。可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缓慢。她忍耐着,努力将注意力放在旁人的谈笑上,终于等来了马车停歇的一刻。

王遥第一时间掀开车帘,一股冷风灌进来,夹着几片晶莹的雪花。

“到了吗?”王遥问。

车夫说:“能望见城廓了,大王子出城来接六公主,你们快出来见礼吧!”

一听这话,乐女们赶紧下了车,公孙筠秀腿脚不便,落在了最后。

另外的马车上,陪嫁的八名舞姬也先后走下来。经过公孙筠秀她们时,斜眼挑眉,十分不屑。王遥不甘示弱,扮了鬼脸回敬。

乐女与舞姬不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追根溯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日子长了,滚雪球似的,嫌隙越滚越大。在宫里的时候管束严苛,还能维持住表面友好。自从出了宫,同寝同食的机会多了,摩擦也更多了,大有水火不容的趋势。

公孙筠秀不喜争斗,所以从不参与,但难免会被殃及。比如现在。

走到后面的舞姬看到王遥的鬼脸,经过她时故意一撞。王遥被撞得踉跄了几步,踩在了一旁“新鲜出炉”的马粪上。小丫头第一反应就是杀猪似地尖叫起来,然后抬起弄脏的脚乱踢,想把脏东西踢掉,却一不小心踢到了马腿上。

车夫早就下了马车,并未握住缰绳,马儿吃痛弹跳起来,又被王遥的尖叫吓到,一个甩尾,就往一旁的旷野里冲去。

“啊——”

倒霉的公孙筠秀此刻正好站在车头准备下车,车身突然一晃,她便不受控制地往后一栽。

“筠秀!”

诸莹看到这一幕,立刻吓得尖叫起来。其他乐女与舞姬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纷纷亮出嗓子,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程仕之正随公主在队伍的正前方拜见大王子,听到动静,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冲出了车队,后面的人群乱成了一锅粥。

来不及求证传到耳中的名字是不是他认得的那一个,本能已经促使他抢过身旁侍卫的马匹,往那辆失控的马车飞驰而去,一边策马一边高喊:“筠儿!筠儿——”

“程大人!”

公孙筠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尘土,立刻高喊仍在追逐马车的程仕之。车一动她就从另一边摔下来了,根本没在那辆马车上。可是程仕之以为她遇险,丝毫没有留意后方的声音。

“程大人!”

“程大人!”

“程大人!回来!”

……

南彩儿和诸莹也开始帮公孙筠秀喊人,但仍是不起作用。

公孙筠秀急得往前跑了一段,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力喊道:“清风哥哥!我在这儿!”

北风呼呼的,都灌进了她的嘴里,她咳了两下,继续喊:“清风哥哥!别追了!我在这儿!”

程仕之终于有了反应,清风是他的字,这么多人里,只有公孙筠秀会叫他清风哥哥。重逢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她这么叫他。

勒马回头,程仕之奔到公孙筠秀身边。下马后,停在离她半臂之遥的地方。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知是因为纵马还是因为紧张。

这一瞬间,公孙筠秀忽地有些哽咽,努力稳了稳声音,才轻轻地说:“我没事,车上没人。”

程仕之点点头,没有说话。视线停驻在她的脸上,久久不能离开。

“没想到程大人的骑术不错呀!”

说话的是六公主贺兰端绮,她像观看余兴节目似地,饶有趣味地看着程仕之与公孙筠秀。在她身边的还有北泽大王子贺兰端烈,一身霸气的玄铁铠甲,尊贵威仪,目光深沉。而大王子身后还跟着几名戎装将士,其中一位身高傲人,眉目飞扬,面寒如霜。

公孙筠秀看着那人,连给王子见礼都忘了。

陆惊雷!

居然是陆惊雷!

目光交错了一秒,公孙筠秀就被诸莹拽着跪到了地上。

“奴婢罪该万死!惊扰了六公主、大王子,请公主恕罪!”闯祸的王遥已经吓得魂不附体,额头磕地,连连求饶。

其他人也都跪下了,跟着说:“六公主恕罪!大王子恕罪!”

公孙筠秀低着头,眼睛盯着身前的土地,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有,膝盖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