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胡话,快回去找太医看看伤,别胡思乱想。”李治压低了声音,深恐隔墙有耳。
“会不会呢?”武照倦怠惝恍的模样,宛若浸在烈酒中的梨花,皎白而幽艳,素丽又迷魂,挣扎着绽放,却又愀然凋零,徒剩幻影。
“我虽不惧死亡,可被抛(尸)荒野的凄惨下场,对一些在意我的人来说,只怕难以接受,嘶……”武照咬着唇,忍下一阵疼痛,眼角有泪沁出,她却俯身擦拭桌上的酒渍,泪珠落在手中的抹布上,悄无声息。
“有谁在意你?”李治脱口而出,他的本意是想问她,既已表露得如此心灰意冷,为何心里还深深掂念,恐“故人”伤心。是因自己和沈铭鹤有几分相像,遂将收尸的权利给予自己,真真可笑。
但糟糕的是,这话字面的意思,全然不似他心里的浓愁深虑,而是一种冷蔑与嘲讽。
“我、我不是、”
“晋王殿下。”武照打断李治的解释,一双含冰凝雾的秀眸正视着他的眼睛,委屈而叹息:“虽说你不见得会相信,但我想为自己辩白一次,我未和任何人有过私情。当然,以后怎样谁都无法预料,但至此刻为止,从未有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李治凝着武照云烟氤氲的双眸,看不清、看不透,觉得她就好似隐在霜雾中的伊人,自己即便靠得再近,也不能停止寻觅,旧日梨花、前日桃花、昨日冰花、今日泪花……一帧一帧,一思一念,望得久了,连自己亦跟着迷失。
“我也要辩白一下,我绝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是……关心则乱。”李治不知道自己的情愫能不能落入她的心湖,可是重重愁绪抑得太久,在幽冷的月光和幽滟的目光中,他忍不住透露自己的心思。
武照没什么表情,只是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仿佛有什么寄托般,箍紧了那圈红绳:“谢谢你。”
夜风拂来,浓烈的酒气、苦涩的药香及淡淡的血味夹杂在一起,沉郁与惆怅中,隐隐的惊心动魄,李治逼迫自己从迷雾中走了出来,声音忐忑:“快回去用药吧,我都闻到血味了,伤口发作可怎么办。”
“是哦,留下伤疤的话,兴许就要被赶回冷宫了。”武照似想到什么般,唇角倏然泛起一丝微妙的笑意,旋即又被染上厌弃的暗影:“但我不想破相呢,为何要把自己弄成那么糟糕的模样,可笑的囹圄之争,却要耗尽一生。”
“……别再说了,当心被人听见。”李治的心境早被映染得忧云惨雾,武照若继续说下去,他只怕会心痛成疾。他走到她身后,伸手覆上她的柔荑,相比初遇时的柔弱冰冷,这次,却是焰火灼心:“会好的,不论是身伤还是心伤,总会痊愈的。”
“晋王殿下心性聪慧,还有什么不知晓的,何来痊愈,不过是认命而已。”武照侧过头,对着李治的耳边:“既已失言了这么多,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不是棋子,是暗器。”
武照的声音很轻,却让李治心中一凛,李世民的鼾声从寝房内传来,陌生又熟悉。即便再不舍,子女终归是要长大的,隔阂已成,父皇遂做好了伺探他们的准备。这是他第几次使用暗器?莫非武照的出现,从一开始便是一场布棋,否则她怎能如此容易就避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同他们兄弟接近?
“不,你、你说谎……”
“啪!”李治话音未落,武照已抬手摔落杯盏,跪地求饶:“晋王殿下恕罪,奴婢醉酒说了胡话,求您千万别告诉皇上。”
武照慌张得连身形都在微微颤抖,却抬头看着李治的眸,用菱唇做了个口型——换我。
什么意思,她故意让父皇听见,再让自己向父皇告状,把她给换了?她是在帮他争取父皇的信任,还是借机对父皇透露她的心灰意冷?不论是哪种可能,她似乎都没认为,他会真的对她动怒。
李治还想再问,武照已经连连磕头。
“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别扰父皇休息。”李治只得愠怒着摆手,赶紧让她退下。
*
“殿下,你回来了,同长孙大人聊的好吗?”王丹芸微笑着从凉亭迎了出来。
李治原是路过花园,但王丹芸如此殷勤,也不好驳她的面子,只得和她回到亭中坐下,却在糕点的甜香之间,闻到了刺鼻的药味。
“怎么、你病了?”李治看了一眼王丹芸的气色,并不像抱恙的样子。
“哦、谢殿下关心,芸儿没有生病,是喝些调理身子的汤药。”王丹芸言辞有些躲闪,但李治闻到药味,记挂起武照的伤,没有注意。
那天之后,他曾委婉地和父皇提起,身边可以再添些侍女和内官,父皇身体不适,武才人本该悉心侍奉,却在书斋中饮酒……他言至于此,便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毕竟事关宫闱,点到即可,也不知父皇会怎样处置。武照不会不知道,暗器用完了,是何种命运,所以她向自己示好,是为了让自己给她收尸!
李治蓦地站了起来,眉宇紧皱,那个叫武照的女子弄得他如坠云雾,可他却忍不住朝云丛深处走去,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指引。脑海中倏然出现武照箍紧手腕的动作,莫非初见那日,她手中的红线便延到了自己心间,纠缠盘绕,再难断却。
“殿下?”王丹芸见李治神情反常,不禁有些担忧:“长孙大人突然造访书斋,可是有什么事?你和长孙大人素来亲厚,他定是向着你的,定不会和魏王、”
“快住口,舅父时常会来我的书斋坐坐,怎算突然造访,不过下几盘棋而已,要连你都说出这些话来,其他人岂不更添口舌。”李治不悦地斥道,他在王丹芸脸上看到了试探的神色。仔细想想,近日向自己趋附的人确实多了起来。李承乾被废黜,现下好像……真的只剩李泰和自己的角逐了。若按这样分析,武照不是在等死,而是在助自己扶上前程,可她为何会选择帮自己?李泰待她,不是比自己更好么,至少比自己更敢于表露。她又不可能像自己痴迷她那般,喜欢上自己。
李治抬手揉着太阳穴,初春的阳光并不刺眼,他却昏沉难受,只想有一场梨花清雨,浸润心田,可他嗅到的,却是那夜苦涩的血腥味……梨花谢,伊人血,一场相思待浇灭。
不知是父皇采纳了自己的话,还是武照这枚暗器已经完成了使命,李治在被册立为太子之前,再未见过武照的面。他悄悄遣人打听,也只探到她在掖庭宫终日闭门养伤。
“武才人这次不知为何,又开罪了陛下,陛下虽没下令责罚,却暗示她禁闭思过,因此她这些时日连门都不敢出。”
“不过甘露殿没有再添嫔姬和女官,或许、还是等着她回去的。”
“周内官,依你之见,武才人和徐充容比起来,是怎样的情形?”李治沉声问道。
“徐充容是比较获宠的嫔妃,武才人则是很称心的助手,宠妃好找,助手难得。皇上一直未换下武才人定是有因由的,依老奴愚见,殿下对她还是客气相待为好。”
李治点点头,负手出了书斋。是啊,助手难得,暗器就更为可贵了。自己是被暗器试探之后,才得到太子金冠的吗?
浅灰色的天空飘起濛濛细雨,虽不如记忆中清新润泽,却也让他起了点兴致。李治登上听风阁,原想俯望花园里的梨花,但心中情丝所系,不由朝掖庭宫的方向望去。根本不可能看见的,可他偏偏就是看见了。
娉婷的倩影,似白蝴蝶般凭栏而望,在他之下,当然不是在望他。那是在望谁、在想谁呢?不是一直都在掖庭禁闭吗,今日怎会犯险出来?
“殿下,魏、不对,是东莱郡王(李泰被降封)到甘露殿同陛下拜别,现下已经走了。他明日启程,不知您是否去道别?”陶安爬上阁楼,行礼问道。
……她是在目送李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