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旧部

辛平虽是一直侍立在女帝身旁, 却是双目微合,真气游走四肢百骸,正自物我两忘, 神游太虚, 忽听她唤自己, 忙收敛气息, 深深吐纳, 方道:“臣不知。”见女帝似乎露出不悦,顿了顿接着道,“不过, 臣以为,连姑娘既是这天下第一位女状元, 自是不能轻慢了她。”

熙之这才展颜微笑:“正是如此, 那便御史大夫吧, 不受百官辖制,直接听命于朕。”

时右相连翰因病辞官, 女帝准下,很快旨意下,朝中不再设左右相,范承为丞相,连薇蔷为御史, 执掌御史台, 朝中各部皆有调用。女科的榜眼、探花也都入了内廷任职。

当御史连薇蔷紫袍玉带、风吹仙袂般步入朝堂之时, 整个大殿中鸦雀无声, 文武百官竟是少有的恭谨有序, 人人肃容整装,只怕有一丝不苟, 冒犯了这位仙子一般的女官,被她低看一眼。

辛平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久闻其名的女子,看着她缓步踏入这威严的殿堂,在分列两旁的诸多东越权贵们的注目下,款款行来,举止温雅,仪态从容,到女帝面前行过大礼,入了班列,毫无局促之态!

他心下暗赞,忽然瞥见阶下立于百官之首的范承满是赞许倾慕的神情,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丝不妥。

范承察觉到他疑惑的目光,忽显窘迫,垂目低头,很快恢复了平静。

朝后,女帝为连薇蔷赐宴,命范承相陪。有夏末伺候,辛平便告了假,打算去浔江楼瞧瞧。

他先回到侍卫营,查检了当值名册,又叮嘱副统领李夏小心护卫,这才放心离开。不料刚出了宫门,便有个小厮过来,打千行礼,递上一封请柬,指了指对面,说是主人请辛大人望江楼赴宴。

辛平瞥过去,对街不远是一辆普普通通的柚木马车。他略一皱眉,不知此人是谁,消息倒灵通得紧,不过一炷香功夫,就知道自己得了空出宫。

他自任了锦衣卫统领之职,官家、商家,没少了巴结逢迎的,他对此却全无兴趣,都是一概拒绝。时日久了,也就没那么多相邀之人了。

打开信纸,先看落款,祈岽。他有些怔愣。

此人是正泰行的大老板,专做钱庄、米铺生意,与浔江楼关系深厚,常与玄湖等人饮酒。辛平见过几次,却没什么交情。他刚要开口推辞,马车忽然打起了帘子,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探出半边身子朝他招了招手,正是祈岽本人。

辛平见主人亲自来请,便大步行过去,抱拳道:“岽爷客气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酒宴就不必了吧。”

祈岽哈哈一笑道:“莫不是小老儿的面子连一顿饭都请不得辛大人了么?”说着向一旁让了让身子,示意他上来。

辛平无奈,只得上了车。

望江楼也是浔江楼的生意,祈岽携着辛平到了二楼雅间,等上了酒菜,祈岽命小厮到外头候着,辛平这才发现整个儿一桌席就只有自己与祈岽两人。他一向寡言,心中惊诧,却不开口相询。

祈岽亲自倒酒,两人连饮了三杯。他还要再斟上,辛平按住酒杯,正色道:“岽爷,您有事就说吧,辛平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辞。”

祈岽听了,收起惯常的微笑,凝神上下打量辛平,忽然道:“月云!”

辛平骇然抬头,这个名字已二十余年没人唤起,没想到竟出自眼前这人的口中。与对方探索的目光一触,他立时警醒,收了惶然之色,慢慢道:“岽爷说什么?”

祈岽却面露喜色,片刻后猛然起身,推开椅子,噗通跪地,压低了嗓子叫道:“少主!咱们找得您好苦!”

辛平被他吓了一跳,忙起身要扶他起来:“岽爷,您喝多了。”话刚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才饮了三杯,不过是润润口而已。

祈岽紧紧按住了他的手臂,神情激动,颤抖着嗓音道:“不瞒您说,祈岽今儿请您来此,不过是想好好看看您。二十年不见,少主已长大成人,我等有盼头了!”

辛平心中暗惊,手上微一使力,便将人提起来按入椅中,道:“岽爷您认错人了,辛平只不过是个草莽江湖之人,得太上皇器重,方能做了侍卫。”

祈岽连连摇头:“少主隐姓埋名,必有深意,小人不会错认!拾音更不会错认!少主,小人们这两个月都打听清楚了,您这些年受苦了!您放心,这东越天下,早晚都是少主您的!”

辛平心中一乱,这才知道是自己数月前于圣庙被拾音识破了身份,他那时便猜测拾音或许是自己父亲的旧部,今日看来,已是千真万确,那么这位岽爷也是了。

他脑中急转,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祈岽却站起身道:“此地说话不便,少主请去小人府上细谈。有几位旧友想见见您呢。”

辛平此时心中踌躇,父亲的亲朋旧部,他自然觉着亲切,可自己的身份特殊,万一泄露出去,少不得便是一场大难。正犹豫着,手忽然碰到腰间的摧心宝剑,脑中陡然清醒了不少。

记得当年师父辛欣将此剑交还给自己时,他曾发誓,有一天定能对得起这柄剑,对得起师父的信任!

想到此,他退后一步,淡淡道:“岽爷,您认错人了。辛平告辞!”

说着一抱拳,撩开帘子,大步流星下楼去了。

出了望江楼,辛平懵懵懂懂顺着大街走着,细细思量方才祈岽说的话,心中渐渐忐忑不安起来。这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竟是还没放弃!

师父不在东越了,师弟多半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至于玄湖与蓝玉……

天下之大,自己竟是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之人!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宫中的那位女帝月熙之来。不知道这位强悍的女子有了烦扰,都给谁倾诉,难道……是那位青梅竹马的连成庆么?

这样想着,心中却更加烦闷起来。他用力甩了甩头,顿下脚步,茫然向四周看去,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到了浔江楼。

正犹豫着是否进去,玄湖正送客人出门,见了他大喜:“稀客稀客!辛大人可有几个月没登门了啊!”

辛平虽知他说笑,仍是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道:“护卫陛下安危,一直没能得空过来。”

玄湖拍了拍他的肩头,笑嘻嘻道:“玄伯伯跟你说笑呢,快些进去,正好今儿玄庭与西辞都在呢。一起吃晚饭吧。我去让你蓝姨多添几个菜,咱们爷几个喝上几杯!”

“是。”辛平应声进去,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一下,换了衣衫,便到书房去寻玄庭。

从半开的房门中,见到西辞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玄庭卷着衣袖在一旁磨墨,一边还不老实地左右晃动着,口中念念有词。

辛平咳嗽一声,见两人抬头,才慢慢走了进去,抱拳道:“玄兄弟,西辞姑娘。兄弟今儿没跟着御亲王啊?”

玄庭脸上微红,起身还礼,道:“陛下赐宴,承少说今晚在宫里歇下,用不着我。正巧是月尾,西辞要来清理药行的账目,便一起过来,顺道看看爹娘。”

二人说得热络,西辞却并没起身,只冷冷瞥了辛平一眼,便低下头继续书写着账册。

辛平自己也冷淡惯了,并不介意她的无礼,玄庭却有些尴尬,呐吶道:“天晚了,我……去厨房看看。”

辛平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慢慢踱到桌前,俯近身轻轻道:“西辞姑娘的伤可好了?”

西辞一震,突然抬起眼,冰冷的脸上似乎有了一道裂痕,她盯视辛平片刻,忽然挑起唇角笑了:“多谢大人关心,小女子感激不尽。”

辛平第一次看到她的笑颜,明媚灿烂炫目无害,几句追问的话到了嘴边又都吞了回去,顿时无语。

晚饭在厅中摆开,也就只有家中几人,玄湖夫妇、玄庭与西辞、辛眉儿与辛平。不知怎么,席间都很是拘谨。辛眉儿这个爱闹的女娃子竟然也是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蓝玉笑道:“大伙儿都是自家人,该说的说,该吃的吃,这么正经做什么!”

辛眉儿跳起来道:“蓝姨,这是你让我说的啊!”她拉住辛平的衣袖,道,“辛师兄,我要见女帝嫂嫂,你带我去吧!”

辛平微微一愣:“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告密!”辛眉儿得意洋洋道,“我今日听到有人密谋要推翻嫂嫂的帝位,另立皇帝!就在咱浔江的游船上,我今儿扮了呆傻船娘耍耍,可都被我隔着船舱听到了。”

辛平一惊,初时以为这是在说自己与祈岽的会面,再听听又不是,悄悄呼出口气。

这时众人都追问有没有听清船舱里都是些什么人,辛眉儿昂着头哈哈一笑:“这等秘密我要见了女帝嫂嫂方能说,总之,当朝官员、商贾名流,还有什么延勾叛贼,应有尽有!”

辛平听了颇为忧虑,原来延勾国党羽果然还在京中秘密活动。

他无意间回头,却瞥见西辞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觉暗暗吃惊,忽然想起范承曾悄悄埋怨,玄庭喜欢的这位西辞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来历不明,他心中忽的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莫不是西辞她……也有什么图谋不成?

辛平趁着众人不察,不动声色慢慢朝西辞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道:“西辞姑娘可有不适,脸色怎的都发了白?”

西辞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笑得有些僵硬:“对不住,被眉儿姑娘的消息吓着了,这太平盛世,竟然还有人要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