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平回来时, 宫里已掌了灯,夏末见他回来大喜,拉着他避远一些, 悄声问道:“辛姑娘怎样了?”
“已经醒转, 再休息几日应是无碍了。”
“阿弥陀佛, 辛姑娘福大命大。”夏末指了指殿内, “辛大哥也是福大命大。陛下今儿心情不好, 自御书房回来便谁都不见了。到这会儿晚膳还没用。”
辛平奇道:“出了什么事?”
夏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大约又是有关南疆战事,听说已将兵部几位大员撤职查办了。”
“莫非打了败仗?”
“多半不是, 若是打了败仗,陛下心疼还来不及呢!”夏末摇了摇头, 道, “烦请辛大哥劝劝陛下, 好歹先用了晚膳吧。”
辛平本不想去,可身为女帝近卫, 却又推脱不得,被她连哄带求,只得上前敲门。殿内并无回应,辛平朗声道:“陛下,臣辛平求见。”
过了片刻, 殿内传来女帝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夏末笑了, 推了他一把:“快去快去, 务必让陛下先用膳!”
辛平点头, 推门进去, 反身关上了殿门,回身看去, 暗吃一惊。大殿内只在角落里燃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显得极为昏暗。脚下显然都是女帝怒意勃发之下掷出的文书和器物,四散碎裂的瓷片偶或闪着幽幽的光芒。
辛平目力极好,早看到女帝一身轻罗水裳,未着外衫,慵懒地斜靠在窗前,随意拨弄着一枝凤凰羽,他不敢上前,屈膝行下礼去。
“臣辛平见驾。”
“辛统领有什么事情?”
辛平低垂着眉眼道:“天色已晚,臣……请陛下用晚膳。”
“怎么这会儿才来,今日去了哪里?”
熙之语气森然,辛平心头微微一颤。
“没……”他不敢抬头,顿了顿接着道,“臣的师妹出了点事,性命攸关,臣未及禀奏,擅自前去探望,请陛下降罪。”
熙之这时从凤凰羽上收回目光,侧目看向他,微微点头:“辛平,这皇宫内外只有你一人不会刻意欺瞒朕,这事就先记下,不得再犯!”
辛平没想到女帝竟不怪罪,诧异抬头,见她朝自己招了招手,站起身走上两步便停下。
“近前来!”
辛平低着头到了她身前,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脊背挺直,纹丝不动。
熙之忽然挑起唇角,笑道:“罢了,先陪朕用膳吧。”
辛平想说自己吃过了,看了看她的神色,躬身退了出去。夏末听到传膳,跳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低笑道:“我就知道陛下会听你的!”说着飞奔去了御膳房。
初雪看着瞠目结舌的辛平,捂着嘴笑道:“辛大人莫怪,夏末姐姐今儿担心了大半日的,这会儿是乐极了。”
辛平尴尬地笑笑,立在外头,看着初雪吩咐人进进出出打扫了寝殿,接着夏末又带着御膳房的内侍忙乱一阵。待诸人退下,初雪出来叫他:“辛大人,陛下传您进去。”
辛平知道躲不过,只得跨入高高的门槛。
女帝此时已换上了杏黄色的常服,神情略有些肃然,见他进来,指了指下首,“坐吧。”
辛平硬着头皮坐下,初雪过来布菜。辛平对衣食向来随意,再者他本就在南园吃了饭回宫的,便随意吃了两口。他头一次吃到御膳,虽是味道绝佳,却吃得索然无味。
用罢晚膳,收拾停当,辛平只道女帝该歇息了,谁知她摆手挥退伺候的宫人,最后将夏末与初雪也屏退了。
辛平垂首立在内室门口,略微有些无措。熙之含笑道:“辛大人若是今夜无事,可否陪朕说会儿话?”
“是,臣遵旨。”辛平在下首坐下,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熙之问了问辛眉儿的情况,辛平不敢多说,只道小师妹不知怎的昏迷了,请了几位名医都不得其法,后来还是一位江湖郎中治对了症。
熙之奇道:“这江湖郎中竟是比太医院的御医还要高明不成?”
“回陛下,天下之大,奇人异事所在多有。京中宫中,都不过是大地一隅。”
熙之斜睨着他,微笑道:“便如辛统领这般,功夫冠绝东越,却耽于江湖么?”
辛平站起身道:“臣一介莽夫,当不得陛下盛誉!”
熙之笑了笑,沉吟道:“若是神医,不知可否延揽进太医院……”
辛平暗暗后悔,若是就此给琴宫羽找了个甩不脱的麻烦,岂不糟糕!
他不等熙之决定,先道:“陛下,此人医术或许高明,是否能入太医院,却仍需斟酌考量。不如臣让此人先替陛下望诊,若是当真能治好陛下的病症,再收他入宫不迟。”
“也好,既是你信得过的,便请来一试。”
辛平没想到女帝对自己如此信任,忽然间又有些犹豫。琴宫羽身份不明,若是突然起了歹意,岂不糟糕?
未等他开口,女帝已道:“明日午后传见吧。”
说到此,事情已无转圜余地,辛平只得答了声是。
眼看着话已说尽,辛平便打算告退。刚要起身,熙之忽然按住他的手道:“不忙走。”
辛平一惊,僵着身子坐着不敢再动。谁知女帝就此无话,愣愣望着桌前的灯火久久不语,按住辛平的手掌也不抽回。
“陛下……”辛平脸上微热,轻咳一声,“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熙之抬眼看了看他:“辛统领,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么?”
“没……没有。”辛平脸红了。
熙之略显失望地收回手去,站起身缓缓踱到窗前,推开了窗扇。
辛平不好再坐着,也站起身,走到她近前停下。外面星空灿烂,清幽的夜风拂面,舒适无比。
过了片刻,熙之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朕与连成庆自小相识,到今日已有十六年了……”她俯低身子,将手臂撑在窗沿上,“记得当年初识,是连相将他带入宫中的,他生得像玉娃娃一般好看,却不喜欢说话,我与皇兄玩闹,不慎落入荷花池中,是他拼了性命跳进去救我,还因此大病了一场……”
既是开了口,熙之便似没了顾忌,径自说下去。
辛平先时不知她是何意,闭口不言,只默默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叙说着儿时旧事,一件件娓娓道来,温馨欢乐,到后来言语间尽是小儿女的柔情蜜意,令人羡煞。
说者似乎无心,听者更是无意,辛平回思自己平淡寂寞的少年时光,心中感慨,不觉渐渐生出了艳羡之意。
直说到婚事,熙之忽然顿住,过了片刻,跳过这段近乎惨痛的时光,接着道:“自他发兵南疆,已近一载,以我东越的兵力,按理早该得胜还朝,可他却始终拖着战况,不胜不败,兵部竟也听之任之。朕担心着他的安危,便也一直没逼迫他。可今日寒义亲自送来暗卫密报,他竟是早已于两月前便打了胜仗,与延勾国和谈,却一直纵容着边境的贼人扰军扰民,以为战事的借口。朕知道他不愿回京,可他……他竟是连朕的亲笔书信都置之不理,只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拒不回朝!朕今日听闻消息,已撤免了兵部上下,派了钦差前往接手军务,命他即刻回京!
辛平骇然,这么大的事情,连成庆竟想瞒天过海,难道当真以为皇恩浩荡,罪不责己么?
熙之顿了顿,轻轻道:“朕一直以为,便是所有人都欺骗了朕,他也不会。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欺瞒朕!”她一字一字说罢,慢慢回过身来,看向辛平,目光盈盈,如水如雾,那荡漾着的浓浓哀戚令人望之心痛,很快,那盈然水雾聚结成珠,自颊边倏地滚落。
辛平心头一阵急促跳动,这一刻,他对眼前这身份尊贵的女子忽然生出了莫名的怜惜之意,不由自主伸出手去,便要捻去她颊上的泪痕,捻去她心中的伤痛。
指尖距柔滑的面颊不过寸许,却生生顿住,辛平瞳仁陡然收缩,瞬间清醒过来。眼前这是一国之君,万不容任何人亵渎!
他慢慢收回手,躬身道:“臣冒犯!”
熙之目光闪动,凝视着他,神情很快恢复了平静,摆摆手道:“辛平,多谢你陪朕说了这会子的话。退下吧,朕要歇息了。”
“是。”
辛平抬头,眼前女子端方整肃,不怒自威,俨然便是平日里君临天下的女帝,方才片刻前的脆弱与落寞已然消散无踪,直如一场梦幻一般。
辛平垂下眼,默默退了出去,行得远了,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承德殿早已隐没在了层层宫宇之间,看不分明。
回到居处,辛平早早睡下,想想连成庆,又想到范承,他心底深处不知怎的生出一抹莫名的惆怅,若有若无,却触摸不到,又似乎时不时要跳出来抓心挠肺,纠缠不清。
就这么浑浑噩噩、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地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辛平未等起身,范承的暗卫辰七却先来禀报,辛眉儿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