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庆州已有三日,而李馨歌也足足病了三日。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连续多日的高烧将她折磨的几乎精疲力尽。
“元宵?”李馨歌半卧在床上,一手捧着个碗,另一手拿着个调羹在碗里翻了翻,白白圆圆的汤团散发出诱人的糯米清香。
年轻的婢女笑嘻嘻的回道:“殿下怕是忘了吧,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呢。”
李馨歌眨了下眼,脑中算了算,这才恍然,真是病糊涂了连元宵都给忘记了。
“上元节,庆州城应该很热闹吧?”她随口问,一手勺起粒汤团送到唇边,呼了几口气,这才小心翼翼的咬下,浓稠甜香的芝麻馅立马流满整个勺子。
“恩,今晚庆州可是格外热闹呢。特别是在相思湖畔,听说只要今日和自己的心上人在湖上点一盏舟灯,老天就会保佑他们一生幸福,白首不离。”侍女讲的眉飞色舞,目色中流盼着几许向往,怕是连心都已经悄悄跑到那相思湖畔了。
李馨歌看她的样子便已知她念头,也跟着笑了笑:“今日不用你侍候了,你也出去逛逛吧。连续三日也是乏了。”
侍女面上一喜,可还是低下头,认真的说道:“州府大人命婢女一定要侍候好殿下,婢女不敢随意离开。”
虽低着头,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觑了一眼李馨歌。
这般小女儿的样子,也实在让人不忍见她失望。李馨歌端碗的手稍微一抬,侍女立马机灵的接过。
“州府大人若问,就说是本宫的意思。”用丝帕拭了一下嘴,拉了拉身上被衾,李馨歌淡淡笑道,“对了,出去前先把凤参将找来,本宫有事要与他谈。”
婢女望向榻上虽脸色稍许苍白却仍有夺魄之美的太女,心中更添欢喜和敬慕。
高兴的裣衽行礼应下,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应该找谁一同出去观灯。
一刻之后,凤言珏依召而来。
门被叩了三响,李馨歌只轻应了一声。
凤言珏方进门,眉头就不自觉的微微一挑:“伤风未愈,怎么就下床了?”无旁人时,他总会忘记该有的礼数,把她当成朋友,说出口的话随意,但却总难掩其中的关切。
李馨歌倒也喜欢私底下他这般无拘,省得日日夜夜听别人殿下长殿下短的,少了许多人情味。
“睡了那么多日,没病也要睡出病了。”李馨歌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一手展开面前的一张羊皮地图:“我军在庆州休整的也差不多了,择日我们就出发前往蜀郡。”
地图上绘有南唐西北交接于西夏东南大片的山脉丘陵走势和城镇地物要素。
“不需要等后军赶至么?”按照李馨歌所带来的消息,朝廷已经集结了五十万军队,其中三十万是往他们同一方向而来的。另二十万是为了援驰将同时起兵的李昭。
“来不及,你看从庆州开始入西夏国境,第一个要过的就是蜀郡,这是西夏边境大镇压有重兵,怕一时半刻攻不下来,而如果北魏也同时起兵的话。”她边说边展开另一张地图,上面细绘北魏西南交接西夏东北的山脉丘陵走势和城镇地物要素:“北魏所走路线虽然也有西夏大城,可北魏历来尚武且兵精粮足,我怕他们比我们早一步拿下燕云十六州。”一手点上地图中央大片草绿,这便是北魏和南唐想方设法都想得到的地方。“如果这样,那我们可真处于下风了,以前所作的一切等于是给北魏作了嫁衣。”
凤言珏自然明白她话中含义,以前北魏和南唐能共谋设计西夏,目的也不外乎一个,现在就是看谁动作比较快了:“你是想用这一万军队先去试探蜀郡?”
李馨歌点了点头,“先探一下他们的底子,设法尽快过去。然后在燕岭与李昭他们回合。”过燕岭之后便是燕云十六州,其下数十个城镇就容易许多了。
凤言珏坐在她对面单手撑颊看着桌上地图,想了半响,口中喃喃说道:“这蜀郡附近多高山峻岭。”
“恩,你有什么想法?”李馨歌见他深思,以为他有什么主意了,便问。
“恩?”凤言珏想得太过入神,只听到她唤了一声,倒没听清楚她问了什么,只能对她眨了眨眼睛。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李馨歌满怀期待的问道,希望他又能想出什么鬼点子。
凤言珏却出乎她意料的摇了摇头:“没,什么都没想到,这还得先看了再说。”
“也是。”李馨歌点了点头,总得先试探一下对方才能定下计策。
卷起羊皮地图放入木匣子,桌上烛影忽的跳闪了几下。
“要不要出去走走,今天是元宵节。”他问,光影明灭间将他的面容照得有些恍惚。
她一愣,不自觉的单手抚上两颊旁的落发:“我这个样子?”
他却混不介意的一笑:“编个辫子就成,出去看个灯而已不用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吧。”
李馨歌被他的话引的“哧”声一笑:“那你在门口等我,我一会就出来。”
凤言珏点了点头,转身而出,顺带合上了门。
他双手环胸倚在屋外墙上,看天上明月圆满,去年这个时候念妃都还在呢,记得那丫头一直他在耳旁叽叽喳喳的说要吃桂花汤团,他还真就去帮她弄了一篮子桂花回来,这般季节,要弄到桂花可不容易。娘搓的汤团实在不好看,大大小小的就没一个是匀称的,可他们都觉得这汤团很甜,直渗到人心里去……真是想念那一日的欢声笑语。看来一个人离家太久真的会思乡情切呢。
他兀自笑了起来,门恰在此时被推了开来,她依旧是散着发,脸上有懊恼。
“要不要把侍女给你叫来?”都忘记她身份尊贵,大概是不会扎辫子的。
李馨歌却摇了摇头:“我让她出去了,恐怕一时半会不能回来。而我找不到发绳也不会用簪子所以这辫子怎么也扎不起来。”她白皙的脸上渐渐透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手拙而气恼。
凤言珏恍然:“小事,绾发而已,我来帮你。”
李馨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能愣愣的看了他好半响,仿佛面前俊美的容颜才是初见。
月华流泻如水,细纱帷帐随风轻扬,浅映青铜镜前无双人儿。
她端坐在镜前,身子不敢稍动半分。他修长的十指穿梭在云锦似的发丝间,每一下的轻撩,疏理和牵扯总会不小心撞到她心中一直被压抑隐藏的某个柔软角落。
“你常替别人绾发吗?”李馨歌突然轻声问道,眼神有丝恍惚的盯着镜子里的人,那般的认真,那般的一丝不苟。她记得小时候有次去清华宫请早安,就曾见到那人为母亲绾发,那般的深情如此的缱绻,一室的旖旎温馨让她也不由自主的羡慕,不知将来可有人也替自己这般的绾发。
凤言珏小心翼翼的捋起一撮发,回道:“没,我这是第一次,以前一直看我爹替我娘绾发,见多了就觉得也挺简单。”
李馨歌莫名的眉心一展,笑道:“原来也是个新手。”
凤言珏也笑:“我这新手还算差强人意。”将一支绞银的梨花簪子斜插入发髻,看着镜中女子,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李馨歌起身取过花屏上挂着的狐裘披上,回身朝他笑道:“今日我请你吃酒。”
她难得慷慨,可他却并不领情。
“别了,你还是少喝点酒为好。”
“我哪有那么不济。”她嗤笑道,不就醉过一次么,怎么就被他直接判为不能喝酒了。
见她挑眉不满自己好意被人拒绝,他就又补了一句:“伤风未有痊愈,这酒还是别喝的好,如果你不想上战场的时候由于高烧而从马上摔下来。”
“你说话可真不婉转。”
“没办法,天生的吧。”
他笑,笑声疏朗。她也笑,笑容明媚生霞。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两人从东市大街一路看灯逛到人烟渐少的东郊,春寒料峭的夜晚也难以抵挡众人欣赏这星亮如斗的璀璨夜空,像是有许许多多晶莹的碎钻镶嵌在墨色的流纱绢上,美丽而神秘。
“出来走走是对的,现在我脑子也不晕了,连鼻子都通了。”李馨歌边走边仰首看天,很久没有这么舒坦的边走边望月了,过了今晚,这样惬意的日子怕是不会再有了吧。
凤言珏笑了笑,目光却被前方不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亮而吸引了过去。
待走近了,这才发现是一个很大的湖畔,有不少男女蹲在岸边将折好的纸船点上红色的蜡烛推到河中央。
月色映照在平静的湖面上,小舟托载着许多人的祈愿和祝福在水中荡漾远去。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凤言珏兴致盎然的见一对对的男女点烛、放舟、在月下许愿。
她只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应。
“两位需不需要买一个舟灯?今天在相思湖里放舟灯老天爷也会保佑两位百年好合的。”原来是一位买舟灯的老婆婆,大概以为他俩也是来相思湖放舟的情侣了,想想也是,除了情侣哪还有一男一女会在这个时候来相思湖的。
凤言珏刚想解释,李馨歌却早他一步开了口:“这挺有意思的。”掏了几枚钱递给那位婆婆,接过制作并不精细的舟灯就细细打量。
老婆婆谢了几声便想走,李馨歌却又一声唤住了她:“再给我一个吧。”
老婆婆却摇了摇头“这放两个可不是好兆头啊,姑娘。船分开了,代表将来会分离的。”
她却笑道:“没事,我就觉得挺好玩的。”又掏了一块碎银子过去,做生意的总不会和钱过不去。
老婆婆边走边一步三回头,看这对无双的人儿,在相思湖畔卖了这么久的舟灯,她还真没见过这般出色的一对人,仿佛神仙般,让人深深注目而不舍得移开眼。可是……放双舟是不祥的啊。
老婆婆只能摇头叹息着远去,佝偻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
“给你。”李馨歌将手中一只舟灯递给凤言珏“我们去放来玩玩。”
凤言珏一愣,见自己双手中那只小小灯船,再抬首时,她已经蹲在了湖畔。
湖中的水沁凉,从指尖透入心中,李馨歌圈起双臂蹲在岸边静静的看小船摇摇晃晃的向湖心的月中飘去,载着她所有的曾经过往,或痴或念,永远的驶离自己的心中。
“走吧,回去了。”她突然起身,再也不曾留恋的转身离去。
凤言珏望一眼湖面舟灯摇曳,再看她已经走出很远,只能笑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欲要与君绝,岂料更相思。
清冷月下,华灯骤亮。
华少尧勺着碗中圆润饱满的汤圆,疑惑的看向面前巧笑嫣然的美丽女子:“这是公主亲手下的?”
熙宁点了点头,脸上由于羞赧而染上绯红,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却是晶莹生光,隐约透着几许期待。
华少尧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从小娇生惯养,被众人呵在手心里长大的北魏公主竟然还会搓汤圆,实在有点意外。他不怎么报希望的咬下一口,糯米凝软,香馅酥甜,竟不是芝麻也不是豆沙。
熙宁见他脸上有疑惑,便笑着解释道:“我用了香芋作的馅料,没有芝麻和豆沙那么甜也不会太腻,不知侯爷可能下咽?”
这般温婉如水的女子本该寻得一个真心待她的良人,可惜命运终归不由人。
华少尧笑了笑,温和说道:“未料到公主有双妙手,不但刺绣好,连这汤团也做的好。”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北魏公主的双面湘绣世所罕见,就连魏帝的龙袍也是她一手绣作。
“侯爷过誉了。”她宛转低头,绰约风姿并绝色容颜,叫谁看了都不免心动。
华少尧将汤碗搁在一旁书桌上,月光透帘而入,悄悄铺泄在地,他眼中有欣赏有怜惜有遗憾却独独没有……爱。
“公主以后就唤我少尧好了。”他起身送她出书房。
熙宁笑得欢喜,“那以后也别叫我公主了,直接唤我静儿可好,少尧?”一声少尧唤得甜蜜,亦唤得欣然。自八年前第一次在宫中见到这位南唐来使,她便为他的翩翩风采和卓绝才识所吸引,原来男子不必习得一身武功也可这般自信,很少有人能在他皇兄的迫视下依旧不卑不亢的,就连她三哥都不能,而他却能坦然直视她的皇兄。
三哥说,他是南唐太女的青梅竹马,意思很明了,那一刻她很羡慕南唐的太女,能得这般优秀的男子,或者说只要她想,这世上众色青年才俊都可任她选择,女子作到她这份上也算是无憾了吧。
她有喟叹有遗憾,但她不会为了一个男子而去和南唐起冲突,他皇兄也不会允许。
但世事岂能皆如人意。当她知晓皇兄有意在宗亲皇室中挑选未出阁的女子下降南唐,而南唐合仪的人选竟然是他时,她终于可以笑命运多变,世事难料。
“静儿,你可知此一去代表的是什么?”那日皇兄只问了她这么一句话。
她只笑,笑中隐隐透出深沉却总难掩其中快意:“臣妹自然知晓,众亲女之中未必有比臣妹更适合的了。”
远嫁之日,皇兄亲手扶她上了车辇,至此一句话也未曾说。大家彼此明白,再多的话也是多余,此行一去祸福相随,生死相依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这样直呼公主闺名总有不妥,不妨我称呼公主熙宁可好?”他温柔的笑,连眼中都似漾着水,让她只想溺毙其中也是好的。
“恩,好。”她笑着应下:“那你早些歇息吧,我先走了。”她缓缓颔首,转身小步离去,琉璃色的佩环,在摇摆的裙裾上晃出一线弧度。
月色依旧撩人,星光依旧璀璨,她脸上明媚的笑随着身后大门合上的声音而渐渐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