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宝闻言一愣,他没有想到长青居然盯上自己手中囤积的粮食。他的产业遍及永济渠两岸,汇集了河北之地大量物产,其中自然以粮食布帛为大宗。
关中虽为京畿,但经历本朝百年经营,可谓地狭人稠,加之豪贵侵渔、巨室兼并、皇室开支,朝廷所需大多需要由关东转运,尤其是来自河北之地。
朝廷固然是对河北征敛不绝,可那大多归属国家帑藏,用于发放官员俸禄、边镇粮饷、各项水陆修造,即便是在以陆相为首的一班经世官员精打细算下,也尽力维系,才不至于度支失衡、库藏空乏。
而王元宝他们这四大豪民能够把生意做得这么大,恰恰是跳出国家正经赋税帑藏之外,通过各种或合法或非法的经营手段获取。
但四大豪民经营所得,并不完全归属他们自己所有,渭南斗宝会便是一大例证,最终还是要用来供养圣人和一众皇亲国戚。
“恕我斗胆直言。”王元宝不敢发作,小心试探道:“长青先生这话,莫非是陆相授意?”
“是。”长青神色平淡,端起一个精巧玉盏,看着内中琥珀色的酒浆,并未饮下。
四大豪民脸色微沉,尽管他们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但此刻不约而同生出一丝强烈的危机感。
可以说,他们的生意能做到这么大,遍及南北十五道,完全仰赖于圣人的默许,游走在朝廷法度之外。
而如今陆相分明是要把手伸到外面,将这部分巨大利益纳入朝廷所辖。
表面上准许各州自行筹措仓本钱,是能够做到公私两便,但真到了公堂之上,商人是永远比不过官员的。哪怕平日里关节好处再多,真看中了商人的钱财产业,州县官一句话就能没收查抄,甚至不用陆相本人下令。
而且各州自行筹措这件事,很有可能演变为地方官长大肆瓜分搜刮当地商人产业,祸福相依,未必全是好事。
“长青先生有所不知,我所经营的只是货栈谷仓,其中贮积的粮食,并非皆为在下所有。”王元宝解释说:“河北商贾为求周转之便,将部分货物粮食寄托于鄙人名下货栈谷仓,折换成银钱,或者订立书契,到了长安洛阳等地,再兑换成钱、购置产业。
“我能干成这份生意,非是依凭聪明智慧,而在于诚信可靠,从无拖欠贪昧。如今陆相要我拿出粮食,等同强夺产业,不止为世人所笑,更是有损河北钱粮食货周转之便啊。”
王元宝语气委婉,实则暗藏威胁用意。
如果真要仗着权势强抢豪夺,王元宝肯定比不过陆相。可一旦撕破脸皮,陆相新政想要在河北诸州推行,将会受到极大阻力。
新政不施,国家财帑不济,陆相权位难保,这就是王元宝底气所在。
长青何尝不明白,陆相的所作所为就是要从这些大商人手中争夺利益,说得再冠冕堂皇也不顶用。
就算拿出河北旱灾饥荒的理由,也休想说动这些大商人,搞不好他们借助天灾牟利兼并,只会做得更加顺当。
“还有一件事可以透露给诸位。”长青无奈道:“圣人有意在岁末前往泰山封禅,眼下正在筹建行宫。”
此言一出,四大豪民再度变色。泰山封禅非比寻常,历来被视为古来圣君向上天昭告帝王功德之举,但他们所关心的并非这些。
皇帝东巡泰山,必定会有百官贵戚同行,一路上千乘万骑、浩浩荡荡,期间众多人马吃穿用度多如山积,这又是一笔巨大耗费。
“近来河北大旱,倘若处置不当,恐生动荡。”长青摇晃杯盏:“无论是谁,都不希望圣人东巡封禅的路上,为流民所扰。”
这话在四大豪民听来,其实就相当于是威胁了。若是一味抗拒到底,那往后要面对的,可就不是胡髯楼中的觥筹交错、歌舞助兴。
反观长青,他要代替陆相前来表态,心中固然不喜,却也隐约明白那人的手段。
以陆相的权威,完全能够一纸政令,强行让地方州县收缴王元宝囤积的粮食,但这么做将会彻底破坏河北之地原有局面。新政尚未推行,便先在河北诸州引起震动,大户小民未得利益、先生怨望,这大为不妥。
“王居士礼佛虔诚,心怀慈悲,想来不愿见到河北百姓受饥而毫无举动。”长青看向王元宝,语气稍宽:“我不日也将启程前往河北,与一众道门同侪,前去做法祈雨,以安民心。若有王居士赈给谷米、救济百姓,圣人知晓了,想来也会大加恩赏。”
其实这话实乃违心之言,长青不能肯定王元宝此举一定会获得皇帝恩赏,但为了缓解旱灾饥荒,他也顾不得太多,只能逼着自己学会变通了。
“我明白了。”王元宝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叉手道:“我稍后立刻派人飞马传信,安排各处仓贮舟车准备就绪,听候调遣。”
长青也不想计较他到底真是学佛学出了慈悲心,还是畏惧陆相的权威,拱手作礼:“那我先替河北百姓多谢王居士了。”
歌舞几度,佳肴渐凉,四大豪民向长青细聊了些新政细节,无心饮宴,随后相继告辞离开。他们比起旁人更早了解新政动向,许多经营布置都要发生变化,眼下容不得闲适。
四大豪民离开后,长青坐在原处微微叹气,一旁的苏望廷言道:“菜肴已经凉了,我让人换些新的来。”
“不必了。”
长青看着面前桌案上的山珍海味,想到正在为庄稼即将枯死而发愁的河北百姓,实在提不起兴致。
“程三五呢?”长青抬头问道。
“我叫他们过来。”苏望廷看出长青心情不佳。
不出片刻,就见程三五来到,后面还跟着阿芙等人。
“行啊,那四个大富豪在你面前都成小鸡崽了。”程三五刚坐下便伸手抓起餐案上一份髓脂蜜饼塞进嘴里。
长青无奈道:“狐假虎威罢了。”
“我刚才听到,你要前往河北做法祈雨?”阿芙问道。
长青眉头微皱,明明方才楼下歌舞之声响彻,母夜叉居然还能听见他们几人对谈,这份耳力当真敏锐。
不过转念一想,她是内侍省的人,或许早就知晓朝廷的安排。
长青点头道:“不错,而且我听说如今河北有僧众显弄神通,祈雨解旱,吸引许多百姓归附。”
“那不是正好?”程三五仿佛不知保守秘密般,随口说道:“我们正好也要前往河北,就是去对付那帮和尚的。”
“你们……内侍省要对付那伙僧众?”长青问道:“莫非他们煽动百姓作乱了?”
“搞不好他们就是某路逆党!”程三五将一盆汤羹挪到自己面前。
“逆党?”长青不太相信。
“此事就不用你操心了。”阿芙打断道:“你好好做法祈雨,只要河北不出大乱,自然前程似锦。”
“话说你真能祈雨?”程三五好奇问道。
“我一个人当然做不到,需要众人筑坛做法。道门科仪完备,本就精于此道。”长青解释说:“而且我已经想好了,等到了河北,寻潭洞灵迹之地,敕水投简,自然便捷得多。”
阿芙暗自点头,长青年纪轻轻,道法上的见地却不输那些耆宿名家,如果做法之人道法修为能再高些,或许更好。
“长青,你去到河北,千万要小心。”苏望廷忽然说。
“辅之兄何出此言?”长青不解。
“我虽然不清楚河北现况,但是听你们交谈,多少想到一些。”苏望廷言道:“如果长青你祈雨有成,对河北百姓固然是好事,可对于以神通行事的僧团而言,岂不是多了一伙坏事之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程三五也在一旁帮腔:“和尚也要吃饭,你这公然去抢生意,人家怎么会让你好过?”
长青脸色微沉,言道:“我此去河北,是为民解忧,并非贪图个人名利,问心无愧!”
阿芙心中冷笑,这假道士天真得可笑,也不知是谁给他灌了这等迷魂汤。
“好个问心无愧!”程三五却是一拍桌案,大声道:“你放心好了,要是有谁敢找你麻烦,老子就将他砍成十七八截!”
苏望廷和阿芙见他如此,都露出无奈表情。唯独长青看着程三五炯炯目光,他这等热情激得心头一暖,笑道:“好,我相信你。”
……
“喂,你听说了吗?河北居然冒出一个大云净光天女!”
胡髯楼斜对面一间风格迥异的清幽酒肆内,孔一方把玩着一枚通宝钱,听到木鸢的话语后,手上动作一顿,问道:“大云净光天女?名头不小啊。”
“这名头何止不小,而是大有来历啊!”木鸢有些激动:“当年佛门就说女主曌皇是大云净光天女的转世身!”
孔一方却不太吃惊:“假借神佛之名行事,古来有之,此事不足为奇。”
“不,这位净光天女是真有神通法力的。”木鸢语气变得稳重起来。
孔一方看向木鸢:“你在河北的耳目见到天女施法了?”
“我没敢靠得太近,但远远就能看见云中龙蛇之形,随即便是一阵细雨落下。”木鸢说道。
“龙蛇之形?你确定?”孔一方眉头皱起。
“你觉得这净光天女是否能勾招龙脉之气?”木鸢问。
“龙脉之气本就不是拂世锋私有,之前听闻夫子说,那安屈提曾以极西异方妙法,摄天山龙气为其所用,化为巨大结界,笼罩大半西域。”孔一方稍加思量:“不过我记得,佛门也有龙王之说。此说源自天竺,彼处有妖物名曰娜迦众,状似龙蛇,为佛陀降伏。后来佛经传至中原,此等妖物被转译为龙,时日一久,中原之人大多难辨。”
木鸢问道:“你的意思是,那净光天女是呼召佛门娜迦众,从而降下雨水?”
“我不曾亲眼见到,只能作此猜测。”孔一方言道:“不过照你这么说,只怕朝廷会认定净光天女图谋不轨啊。”
木鸢冷笑几声:“我几乎不用打听就能猜到。如今这位皇帝老儿可算是恨透了女主曌皇,他自幼被幽闭宫中,十几年不得出门庭,就连母妃也被曌皇以巫蛊诅咒的名义害死。现在有人自称大云净光天女,你猜皇帝老儿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发火?”
“看来程三五要有动作了。”孔一方轻敲铜钱:“我等下就准备动身前往河北……”
话还没说完,就见木鸢朝窗外叫唤道:“看,程三五他们出来了。”
孔一方起身来到窗边,远远望向跟苏望廷等人告辞的程三五,沉吟道:“十几年了,他的形容外貌没有丝毫变化啊。”
“他这本来就不是寻常人身,一点也不奇怪。”木鸢嘀咕道:“这么好的身子,不仔细剖开验看,当真可惜了。”
孔一方瞧了木鸢一眼:“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姜偃一脉就是不把人当人。”
“你可别胡说八道啊,我这是希望穷究万物之理!”木鸢争辩道:“佛门说人身乃四大假合,道门说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在我看来,人身内则五脏六腑,外则筋骨皮毛,皆诸如此类拼凑而成,若能更替改换,从而绵延寿数,那可比什么吐纳炼气方便多了。”
“人身是人身,人是人,心念神魂你又要如何安置?”孔一方微笑摇头,然而当他看到阿芙走出胡髯楼时,脸色微微一变。
“登上青盖车的那个胡姬……是什么人?”孔一方问道。
“她就是那头空行夜叉,在西域见证程三五吞噬安屈提魂魄之人。”木鸢说道:“也是她引程三五入内侍省,两人关系匪浅,偶尔夜里还要搞在一块,借着双修的名义寻欢作乐。要说如今谁最能影响程三五行事决断,非此人莫属了。”
孔一方目光注视着阿芙,喃喃道:“一头空行夜叉,居然成为内侍省的一员,没想到、没想到……”
“可不是么!”木鸢嘀咕道:“内侍省其他人就算了,目前唯有这个母夜叉见识过程三五的真实能耐,我怀疑她可能察觉到饕餮本性,保不齐就是想利用程三五,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孔一方捻须微笑:“有趣,我倒是很好奇,她到底有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