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从未曾向对方示弱半分,但是她深深清楚,再这样下去,她的时日真的无多。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在临死之前不能再见他一面。
她的哥哥,应该在很焦急地寻找着她吧?
卿词又把目光转到黑衣人衣襟的风兰之上,她能断定霍景阑此时还在出云王宫之中滞留着不能脱身,不然,她又怎会只见到他培养的暗士呢?
那袭红衣,她怕是很难再看见了吧?
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声音极轻,带着惆怅落寞之感,轻冉冉地飘进赵泫尘的耳中。
“你究竟在为谁叹气?”
未见对方有何举动,却见白衣女子的脸被逼抬高,浸着皎月,蒙上一层光晕,冷丽,折人心肠。
卿词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和他在一起,她的话总是很少,非到必要,绝不出声。
赵泫尘似乎也习惯了这女子的寡言,事实上他最恨多话的女子,每每遇见,恨不得挥剑而杀之。
但她的冷淡以及对自己的无视令他觉得愤怒,似乎她不应该这样对自己,不应该这样对自己无动于衷。
“是为了你哥哥不能及时现身救你而叹气又抑或是你那个情郎远在西北沙漠却没有以你为先而叹气?”
赵泫尘微微向后扯着卿词散落的乌发,他的力度并不大,却成功扯痛了白衣女子。
头上传来零星麻痹的痛楚,卿词忍不住蹙眉,眼前是一双闪着异光的墨眸,那里貌似蕴着怒火,像要将一切触及此目光的人都烧毁旦尽。
卿词恍恍惚惚地想为何此人会有此等情绪,我叹气为了谁又干卿底事?
但是她除了与对方干瞪眼之外,已经再没有力气回话。
她实在是累,是乏,一整天粒米未食,唯一能止渴的却是手中那壶烈酒,头顶月华刚好,却是清冷。
赵泫尘见白衣女子再次昏昏欲睡,并不打算放过她,他又加重了手上的力度,逼得她再次睁大双眸。
“要么吻我要么喝酒。”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逼迫她。
“你究竟想怎样?”
卿词脸上神色不变,心中却是有刹那惊愕。
纵然在歧雨谷中遇到厚脸皮者如白浚衡,此时再遇到这样一名邪肆不羁浑身透着霸气的玄衣男子,也令鲜有接触尘世的她感到不可思议。
他不是很憎恨自己的么?
为何此时又提出如此不合情理的条件来刁难自己?
赵泫尘触到她疑惑震惊的目光,突然就觉得愉快,一个笑容尚未绽放在唇边,他又敛了眉,丢下一句:“别忘了我是男子。”
此言一出真是吓窒了卿词,她的脸色变得更加幽白,仿若听了某些不应该听到的东西,金眸霎时黯淡下来。
“别忘了我是男子。”
这句话的含义何其丰富?
真正的男女之事她并未碰触过,可,显然面前这个男子对此却是极其熟悉,冷酷外表之下又是一颗怎样炽热疯狂的心?
卿词不敢再多想,她亦知道反抗无用,捧起酒壶就要往嘴里灌,与其喝烈酒至死也好过被此人……
一口醇酒下肚,胃壁暖了一半,紧接着却是排山倒海般的难受,空腹饮酒本就伤身,再加上她从未喝过如此霸烈的酒,更是难受得很。
赵泫尘伸手拿过她的酒壶,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大概还有小半壶的样子,他唇露一丝未明笑意,将酒壶又塞回卿词手中,“把剩下的全喝了。”
“咳咳……我不喝。”
卿词正咳到不分天南地北,满是灰尘的脸都遮不住酒后涌上来的红晕,现在又听到对方毋庸置疑的话语,不,应该说是命令,更令她咳得厉害。
赵泫尘突地擢起她的下巴,右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他替她细细地擦拭掉脸上的尘灰,露出女子原本白净冰丽的脸容来,“怎么样,这酒,还好喝吧?”
卿词拼命止住咳嗽,憋着一口闷气郁卒地盯着他,似要看清此人的灵魂。
“我究竟得罪了你什么?”
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声。
“你没有得罪我。”
“那为何……”
“我就喜看你在我面前受苦受难却无助的样子,这样我喧嚣的灵魂才得以休停。”
赵泫尘打断了她的话语,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似带着愤恨,又似带着跋扈与不可一世,两人对视良久,他忽然诡异一笑,放了她的下颌转而包裹着她的手逼着那壶散发着肃杀气息的烈酒靠近她已无一丝血色的嘴唇,“要么吻我要么饮酒。”
他仍是重复刚才的那句话,带着浓浓的胁逼之感。
令人无从拒绝。
卿词金眸风云涌动,壶嘴已到唇边,里面的酒是那么的烈,那么的浓,几欲令她作呕。
然而,她却不能出声抵抗。
又一口烈酒入肠,胃酸翻江倒海而至,仿佛有数千把刀在她的胃里来回刺割,拉扯得她整个人都无端生痛。
远处的打斗声渐渐微弱,耳畔风声仍旧猎猎,乌发临风,长裙迤地,裙角处的铃兰在暗夜悄然开放。
她又在赵泫尘的逼视下仰头喝了一口酒,有几滴酒沿着唇角滑落,还未等她将酒吞下,便觉唇畔有突兀的触感传来,她浑身顿时一僵,死死瞪大眼睛看着离自己仅半寸的那张邪冷容颜,大脑一瞬缺氧。
他是在舔自己嘴角的酒?
卿词只觉周身颤栗不已,想要伸手推开他,却被对方洞察意图,赵泫尘不带情绪地看她一眼,转而覆上她的唇。
卿词右手被玄衣男子制住,置于对方胸前,另一只手则是拿着酒壶,她想也没想,举起酒壶便往男子的后脑勺砸去。
岂料赵泫尘快她一步,抢过她手中的酒壶,向着虚空之中用力一扔,立有破裂之声传来,紧接着夜风之中飘浮起淡淡血腥之息。
赵泫尘仍旧吻紧卿词,男子霸道的气息丝丝缕缕将白衣女子包围,口中残余未喝完的酒亦被对方攫取过去,舌齿纠缠,浓烈,带着深深的不忿。
卿词双眸瞪大,死死睕着他,他竟然不守诺言,肆意凌辱自己?
赵泫尘却无视她郁愤的眼神,一手搂紧她的腰,向着塔顶最高处凌风而去。
“嗖——嗖——”几声破空之声传来,赵泫尘甫一离开原地,便有几支暗黑的梅花镖钉在琉璃瓦上,一派狠绝。
“姓赵的,莫要逃,速速将小姐交回来!”
这是漾华的声音,卿词眉梢一扬,眸中已泛起流光。
赵泫尘牵唇一笑,立于塔尖之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包围了浮空塔的众人,他用力地将卿词往怀中一带,吻了吻白衣女子的发顶,眸光暧昧脸容狷狂,看得众人周身发冷。
只听玄衣男子缓缓出声,语调低缓却带着霸气,直把人震慑:“原是你们最快赶到,不知你们小姐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会不会因为心疾发作而死?”
然,最后一字还未说出,赵泫尘便带着卿词直往深不见底的塔底飞速而下。
两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暗黑无边的虚空之中。
“小姐!”
漾华悲痛欲绝,想不到玄衣男子连打都懒得和他们打,径直带着他们的小姐从百丈高顶跳了下去。
这,对于那名不能受任何惊吓的女子来说,又是怎样的致命性举动?
“走!咱们赶紧下去!”
漾华震惊过后,马上冷静下来,白浚衡派来的人马还在下面等着,他们若迟了一步到达塔底,怕是又会与小姐失之交臂。
四周漆黑一片,耳边是无尽的风声,震得耳膜深处耳鸣不断,尽管看不到周遭的事物,心脏仍是揪扯得生痛,卿词紧紧闭着双眼,试图静下心来克服这不断飞速下降给身心带来的恐惧之感,她拼命调整呼吸,屏住心神,修眉拧得死紧,然而紧紧搂着她的玄衣男子还是感觉到佳人在怀中不断颤抖。
那种感觉像是初生的雏鸟尚未离开蛋壳,尚未能够睁开双眼,带着对这个世界未知的恍惚与惊惧,而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才如此高度便害怕了?”
赵泫尘猝然大笑出声,笑声之中带着轻蔑与豪放,直震得卿词耳膜发聋,她死死攥住胸口,想要平复快要从身体里迸出来的心脏,那么的辛苦,那么的令人窒息,那种无端失重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但,赵泫尘显然很享受这种自由无拘的感觉,他运展轻功,在虚空之中加快了速度,欲要于一瞬到达塔底。
卿词死死咬紧嘴唇,直咬到下唇出血,头脑晕厥,玄衣男子的速度才稍有下降。
她的身体颤了颤,仍旧不敢睁开双眼,生怕一睁开又要看见那人邪肆不羁的眼神。
那样霸道的眼神令她感到害怕,令她感到深深不安。
赵泫尘此时并没有空理会白衣女子的心思,他四下梭巡,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出奕奕精辉,犹如沙漠中的狼,浑身透着肃杀,与嗜血。
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和他们那群人对打,从现时开始他要隐藏行踪进入雨琉腹地,是以,在快要塔底的时候,他的走向突地一变,不再往下飞掠,而是足尖轻点,往城外的茂密树林直掠而去。
怀中的女子依旧紧闭双眼,如玉容颜一点红晕,更衬得嘴唇苍白,似叶尖上的水珠,欲滴未滴。
赵泫尘俯身想再次吻她,和她一起总是那么地令人感到痛快,他不必担心她会反抗,不必担心她会逃走,因为,这一切在他面前,都只是徒劳。
唇上再次传来异样的触感,柔软却带着妖凉的气息,吓得卿词睁大双眼望着他,她抬手推了推赵泫尘的胸膛,企图离开他的束缚。
赵泫尘看着她拼命挣扎的眼神,吻得更细致了,他一点一寸地吻过去,黑暗之中除了耳畔风声呼啸,便是两人唇瓣厮磨发出的声响,那么的激烈,那么的狂热,仿若要将白衣女子封闭的心扉都撬开。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卿词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她狠狠挥袖擦了擦自己的嘴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别这样凶狠地看着我,”赵泫尘微勾唇角,侧脸线条如被刀削过般带有阳刚之美,“你不是害怕这高塔吗?现在不是挺好么?我帮你转移了注意力。”
“你!”
卿词再度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又抬手狠狠擦净自己的唇,似要把嘴上残留的异样感觉全部消磨殆尽。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不是你的玩物,请你放尊重一点。”
卿词平缓出声,但怎么样也掩饰不掉话语之中的暗怒。
“哈,病秧子,”赵泫尘满不在乎地低头看她一眼,“以你如此姿容,做我的玩物都尚嫌不足,别痴心妄想了。”
卿词听此一言,只闭了闭眼,便扭转头去,不再理会他。
赵泫尘亦不再作声,抿紧了唇角继续左点又掠,往城外疾奔而去。
他所选的道路偏僻且迂回,若不是对城中的布局异常熟悉,寻常之人定会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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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他暂时不用担心被其他两拨人马发现自己的踪迹。
这样疾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赵泫尘终于窜出了狭窄的小巷,搂着卿词落在一辆平平无奇的青帷马车旁边,身着粗布衣的马车夫一看见赵泫尘的身影,立刻拱手行礼,掀起车帘便让赵泫尘进去了。
马车立即奔驰起来,赵泫尘不再抱着卿词,而是将她随手扔在软榻之上,那动作像是在扔着一件无足轻重的货物。
白衣女子双腿不能动,她手撑软榻艰难地坐起,对方的这番动作足以令她的后脑勺碰出一个“鸡蛋”出来,她现在饥饿交加,脑袋像灌了铅般沉重。
赵泫尘在她对面斜躺了下来,他以手支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番费力的举动。
卿词甫一坐起,还未将急速的心跳平复下来,跑得欢快的马车毫无预兆地一个急刹——
差点将白衣女子颠得摔了出去。
“哈哈……”
赵泫尘看着她狼狈吃惊的样子,再次大笑起来,笑容里有着幸灾乐祸的愉悦。
卿词狠狠阖目,紧攥着车沿的右手还是颤抖着。
不受控制。
耳边响起的大笑声那么地令人生厌,然而她只能坐在这里默默承受。
因为,以她这副残躯,哪里都逃不了!
有深深的耻辱感从心壁那里延伸出来,一直抽枝发芽,一直升起蔓延,直至将自己整个跳动不止的心脏都严密包裹——
逼得她透不过气来!
若他想报复自己,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实在是无力与他抗争,此时此刻的她,只想好好地躺下来,好好地进入梦乡,一洗现实之中的颓然挫败。
赵泫尘,你赢了。
白衣女子抓紧车沿的手一松,三千青丝随之飘散,顺着那窜进车中的夜风柔软地将她覆裹起来,她的羽睫湿润,似动未动,一点清光缀在眼角,令人无端感到悲怆。
赵泫尘在她对面出神地看着,他早已停止了笑声,冥寂黑眸漾起一丝异芒,就在白衣女子即将倒地的时候,他眼疾手快,将她护在了怀中。
他终是下不了狠心。
原本报复的快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他低头深深看着白衣女子熟睡的面容,看着她在睡梦中仍旧紧拧的眉,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口中喃喃:“霍卿词,你还真的是病秧子!”
这样毫无意义的一句话空荡荡地飘散在空中,最终化为玄衣男子唇畔逸出的一声叹息。
夜已深,露亦重,佳人螓首微垂,泪欲湿。
山间仍是大雾不断,遮了谷中黛色,不见水墨。
一袭翩跹红衣疾驰而过,马蹄嗒嗒,隐隐是急色。
霍景阑不断扬鞭催马,从沐云京城到歧雨谷,五天五夜的路程,他几近不眠不休,今晨才堪堪赶回谷中。
蓝雨在后面紧紧跟着霍景阑的步伐,这一路上大公子不断派兰烬阁的人探听小姐的行踪,可惜,自在浮空城漾华营救小姐失败之后,他便再寻不到赵泫尘一行人前进的足迹。
唯一能断定的是,赵泫尘最后的目的地必定是西北的黄沙大漠。
“吁——”
霍景阑在清泪阁前勒停马缰,飞身下马,直往阁中快步而去。
冷箫早已在阁中等着,绿依正端着一碗药给受伤归来的央水服用。
霍景阑眼风一扫屋中,骤然看见案几上那尾断了弦的“须弥”古琴,那是他妹妹最珍爱的乐器。
歧雨谷在他不在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连那尾琴,都染上了殷红鲜血?
“少爷,属下……”
冷箫眸底蒙上了雾气,瞎了的右眼空洞无神,浑浊一片。
“冷叔叔,这不是你的错。”
霍景阑出声打断冷箫的未完之话,他转头望向央水,“你可有大碍?”
央水一窒,抬目看向面前的红衣男子,只觉心酸惭愧至极,她以为他张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必是责备之语,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关心自己,真是令她感到措手不及。
“抱歉。”
她转过头去,只留下柔软的脸部线条黯然失色。
霍景阑阖了阖目,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裙角的淡雅铃兰随风轻扬。
从山谷到大漠,那么艰辛的旅程,她又怎能承受得住呢?
赵泫尘,赵泫尘,为何“沙漠之狼”会凭空出现在歧雨谷?
霍景阑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启声问道:“赵泫尘掳走卿词是因为何因?”
“是因为他母亲的病。”
绿依略略回想,答道。
“他难道不知歧雨谷没有外诊的规矩?”
“小姐已经告诉过他,但是对方却是一意孤行,用谷中众人的性命来威胁小姐,并强行带她出谷。”
白衣女子被对方粗暴摔上肩膀的一幕她至今仍记忆犹新,那利索干脆的动作连她看了都觉得生痛,更莫说,受不得些许碰撞的孱弱女子?
那是怎样的一种残忍?
难道他就不会怜惜别人?
霍景阑在屋中来回踱步,妖冶红衣失去了往日光泽,他眉宇紧锁,每看屋中一处地方总会忆起那抹白影的音容笑貌。
她虽潜静清郁,冷丽眉间总是敛了妩媚,面对病人之时永远板着一副冷脸,令人望而生畏。
她是知道自己太年轻,想让别人相信自己的医术并不容易,所以才将二十岁韶华女子全部的天真烂漫都收敛旦尽,不留半点笑靥。
可,她毕竟只有二十岁啊,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子啊。
霍景阑自知现在贸然行动前去寻找卿词会是大海捞针无甚用处,漾华也已带领了兰烬阁的精英四处寻找,他若真的要从“沙漠之狼”手上夺回卿词,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而最安稳妥当的办法,便是直接带兵出击北沙漠政权,逼他们交出卿词。
有军队的协助,无疑是事半功倍。
只可惜,骠骑将军杨不凡仍没有答应他提出的合作。
而,出云王宫中的局势尚未明朗,虽则出云国国主装病的消息并没有泄露,可是那女人的手段,迟早亦会得知,要将鱼落国后的势力连根拔起,杨不凡的帮助实是必不可少。
正左右为难之际,蓝雨带着一封书信来报。
“大公子,这是刚从京城快马寄来的传书,是杨将军的属下寄的。”
霍景阑伸手接过,一看那书信样式,重瞳无声掠过一道异光。
信中寥寥数字,读罢,霍景阑眉间聚拢的阴霾微有扩散。
杨不凡终于答应了他提出的合作。
这就意味着,他和家人十数年的大仇将以得报,而出云国,也可迎来另一个崭新的未来。
冷箫在旁看着霍景阑唇角带笑,不由问道:“少爷,可是京中传来了有利的消息?”
“杨不凡答应了我提出的合作,不日,我便再度返回沐云京城,将那个女人的势力连根拔除。”
“如此?”
冷箫虽在外飘荡流浪十数年,但是出云国的形势他仍是时刻关注,杨不凡自十数年前便手握出云国的兵权,说来也是奇怪,以鱼落国后多疑歹毒的性格,绝不会将兵权流到外人之手,可,杨不凡自掌兵权以来非但没有受到鱼落国后的排挤,相反地,还日益受到重用,霍景阑曾暗地里查过原因,却得不到明确答案。
唯一一点能肯定的是,杨不凡绝不是鱼落国后的爪牙,试问一个冒着被褫夺兵权都要请旨出征肃境的人,就算他真的有其他不明目的,那他也是一个为百姓着想的铮铮汉子。
是以,就算对杨不凡仍旧心存怀疑,他也不得不三番四次邀他合作,因为他实没有其他方法来将鱼落国后的势力铲除灭尽。
出云国,在她的统治下,已是千疮百孔,再也没有以前泱泱大国的风范。
“少爷,让属下也和你一起进宫吧。”
冷箫在霍景阑临出门的最后一刻,开声请求。
霍景阑回头望他一眼,眼神深邃,似要在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少爷,这十几年来属下除了四处找你们之外,也查出了一些事情。”
冷箫毫不忌讳地直视着红衣男子,干枯眸底突地翻涌起复杂之色,他看着霍景阑的目光带着外人不理解的深沉疼痛,刹那之间令红衣男子明白了他这十几年来查出了什么事实。
“好。咱们就一起去。”
霍景阑收回视线,转头吩咐绿依:“你们待在歧雨谷等我们回来,哪里都不要去。”
“央水,你就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不用管。”
红衣男子说罢,便和冷箫一起出门,清风吹过,马蹄再响,转瞬杳无声。
“这位大爷,好心给几个钱我这个老婆子吧,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大爷,好心勒,好心勒……”
窗外再次传来沙哑的恳求声,带着一声一声的悲戚,令人无端感到痛心。
一只素手挑起车帘想往外望去,却被另一只大手制住。
“你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了又如何?”
“若她有病,我想给她医治。”
白衣女子紧盯着他,寸步不让。
“哼,你还是如此天真,”赵泫尘一把扯下她的手,“即使你能治好她又如何?你又能医治多少人?这是个乱世,生死皆由天,并不是你一人便能操控的。”
“我是个医者。”
卿词仍旧坚持。
自进入雨琉腹地开始,他们便时常碰见流浪走难者,饥荒干旱无处不在,随之而来的便是整个村庄的瘟疫杂病,直搞得这片水陆大地乌烟瘴气。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碰见的流浪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自五十年前御风国被驱逐出境之后,这片大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落得如斯下场?
雪帜国的掌权者究竟又做过什么,为何会任
由他们的子民自生自灭,有瘟疫旱灾仍不开仓救济?
赵泫尘虽替他们难过,然,当务之急他并不是停下来让卿词医治患有瘟疫之人,他看了她一眼,目带鄙夷,“以你现在这副鬼模样,怕是还未接触到病患,便自己先染上瘟疫死去,还谈什么救人?”
“你!”
卿词想出声反驳,却无从开口。
刚才那老妇的声音越来越微小,到最后只消失成一个点,飘散在浑浊的空气之中。
她抿紧了唇,内心深处有沉重的悲哀与无奈涌了上来,那么的浓,那么的烈,直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双手,想狠狠拍向自己残疾的双腿,但转念一想,又拼命按捺下来。
这样自暴自弃又有何用?
她是残疾就是残疾,她是废人就是废人,就算是天塌下来,这个事实也无从改变。
更何况,她便不想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赵泫尘不着痕迹地扫了白衣女子一眼,他并没有再次作声,因为此时他不用说一句话,便已经知道自己深深伤了她的自尊心。
遇金眸女子,必毁之,毁之。
和他在一起,便是她摧毁的过程,一点点地积累,到最后一次性爆发,荡然无存。
马车继续前进着,他们选择最偏僻狭窄的道路前行,他们巧妙地避开沿路官员的巡查盘问,赵泫尘似知道白浚衡必定会下令寻找卿词,遂非到必要时候绝让白衣女子轻易露面。
是以一路上一行人还算平安度过。
卿词并不知赵泫尘要去什么地方,她也没有去问,即使知道了又如何?她还是没有能力改变成为“阶下囚”的事实。
只是不知她的哥哥有没有来寻找她,自出了出云国国境之后,她便知道她被寻到的机会异常渺茫,而他,脑海中闪过一抹蓝色衣袂,纵使知道他有命人来寻她又如何?
他毕竟远在茫茫沙漠,相隔数千里的距离,即使有心,也无力。
卿词摇了摇头,疲乏地靠在车壁,也不管对面坐着一个男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赵泫尘见她的呼吸变得平稳,便往车外轻叫了一声:“益追,你返回刚刚那个地方,给那个老人足够的钱。”
“是。”
益追低应了一声,便转身领命去了。
赵泫尘看着白衣女子日益消瘦的脸庞,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时值八月,夏日之阳依然猛烈,盘踞在头顶经久不散。
进入雨琉腹地已有数天,每天不断在沼瘴毒气大雾弥漫的道路上行走着,及目之处,无一不是断壁残垣,废墟缭乱。
卿词每天于车中静坐,闭目养神,即便听到车外有行乞求助的声音传来,已无当初反抗赵泫尘只激烈,她紧握着双拳,一次又一次违背作为一名医者的良心。
鼻端又涌来焦灼异味,细嗅之下,才分辨出是混合了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卿词神色一滞,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满目疮痍。
这里似刚刚发生了战争。
遍地的尸体与残骸,还有小孩的哭喊声,妇女的怨骂声,汇集成无尽悲戚,直传到九天之上,震人耳聋。
原来这就是乱世,这就是歧雨谷之外的世界,到处都是战争之后的硝烟,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那维持秩序的官员士兵又在哪里?
为何不出来一管百姓的生死?
卿词深知自身的无能为力,但,白浚衡贵为雪帜国的掌权者,为何毫不理会这里百姓的死活?
天灾、人祸、战事连连,她现在才知道霍景阑当初带她去的地方、走的路线无一不被精心安排,他不愿意她看见这个世界令人失望的一面,他永远将最美好的东西呈现给自己。
闭目,仍能忆起浮空城只惨烈,磷火点点,阴风阵阵,五十年后死去人们的灵魂尚不安息,五十年前,那集体殉城的场面又是何其悲壮?
赵泫尘在对面看着她的神色一点点地变化,知她连日来已被外面的世界弄得沮丧,他问道:“对这个世界还算满意不?”
即便他眸底毫无情绪,仍掩饰不掉唇角微勾所扬起的嘲讽。
“满意?”
卿词一拧眉,似是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如此糟糕的世界又何谈满意?看见他们有病却不能给他们医治,又何谈满意?对这个世界不满却无从改变,又何谈满意?”
卿词连声质问,金眸翻涌着一潮又一潮的骇浪,胸口因情绪的骤然变动而变得激烈欺负,她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只死死地盯着仍在冷笑的赵泫尘,只觉这人冷酷犹如嗜血修罗。
“你知道这附近的战争是谁发动的吗?”
赵泫尘并不惧怕她凌厉的目光,只话锋一转,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卿词并没有立即作声,她细细思索,眸底突地掠过一抹惊诧,“是你做的好事?”
“哈哈……”
赵泫尘似料到她如此回答,只长笑一声,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雪帜国地大物博,豪强士族林立,他们为了争地盘打起来又与我何干?我只不过是给了一个他们开战的理由而已。”
“你!”
卿词几近咬牙切齿,纵使打仗的地方并不是在出云国,然而数天以来入目的皆是狼藉战场,断肢残臂遍地,马车行走在中间,犹如踏在地狱之中,身心倍受煎熬。
“是‘暗流’做的好事?”
卿词忍不住再次问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泫尘不以为然,“陈姓氏族与张家豪强只需要一个开战的理由而已,百姓是死是活又与他们何干?况且,雪帜国的局势越乱……”
玄衣男子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雪帜国的局势越乱,则对御风国复国越有利。
卿词于刹那间明白了这其中两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站在赵泫尘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扰乱敌国的最佳手段,既使对方祸起萧墙,不得不挪出力气来再次整饬国内反动势力,又拖缓了白浚衡再次出兵攻打北沙漠政权的进度。
他无疑是知道卿词对白浚衡的重要性,在还没有到达沙漠、还没有医治好他的母亲之前他绝不能掉以轻心。
“那个村庄所发生的瘟疫亦是你下的毒手?”
“哈,霍卿词,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赵泫尘微微靠近,听着她的话语似在听着一个天大的笑话:“我赵泫尘何德何能能与天作对,将如此恶疾渲染开去?哈哈,真是可笑,可笑!”
卿词听他这样一说,不禁浑身一松,连不知何时紧攥的拳头都松了下来,还好不是他做的好事,还好不是他要置无辜百姓于死地,纵使知道这场地域战争的幕后黑手是他,但是他若真的在村庄中传播瘟疫,祸及无辜百姓,那么此人真的是被仇恨蒙昧了心,真的成了一个十恶不赦之徒。
“哼,病秧子,我还用不着你来担心。”
赵泫尘觑她一眼,似明白白衣女子的心中所想:“我虽为了复国可以不择手段,但是非黑白我还是清楚的,这一点我并不需要你来提醒。”
即使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猜中,但卿词的心情仍是好了起来,紧抿的嘴唇亦微微上翘,这种喜悦来得莫名其妙,就连她自己都不知究竟是何因。
或许是因为自己更深一步了解了眼前这个外表沉着冷静的男子的事情,毕竟她与他已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程,她总不希望陪伴自己身边已久的玄衣男子真的如此残酷无心。
仇恨,不应该成为一个人一辈子背负的东西。
但,她,却除外。
也许自己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亦是因为自己心中永不磨灭的仇恨支撑到现在,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存在?
这一切,谁知道呢?
“三王子,咱们已经到达了。”
长悠在外面禀告道。
“好。”
赵泫尘应了一声,他转过头来面对卿词,问道:“你是留在马车上还是如何?”
卿词心中一窒,他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征询自己的意见?
“我们现在在哪里?”
“闲草镇,乱葬岗。”
情绪不起波澜。
卿词一听,再次皱起眉头。
闲草镇,西北沙漠与雨琉腹地唯一的接壤点,当年御风国国民便是从这里逃难。
雪帜国当时的掌权者把他们逼至绝境,早已料想到他们会举国逃去西北沙漠,遂残忍地命令了军队埋伏在一人高的草丛之中,静候时机。
南方本就潮湿温热,多有沼泽毒气之地,而闲草镇,作为与西北沙漠的交界点,更是起到了防止西北沙漠强盗入侵的关键战略地位。
然,这可苦煞了当时逃亡到御风国的国民与军队。
而这一场“屠国之战”,在历史上却是鲜有记载,试问,这样一场泯灭良知的屠国宰人的行动,其血腥程度远远超出了世人所能承受的范围,因雪帜国的史家很果断地将这一段充满血肉哀嚎的历史掩埋在夺去御风国的无上荣辱之中,当年死去的无数无辜百姓与奋战士兵,也在这片沼泽之地中不得安息。
这里虽是雨琉腹地的城镇之一,然,除了有留下在故国的百姓悄然来这里立碑焚香之外,其余时候,根本鲜有人迹。
就连那凶猛野兽亦不在此出没,整个闲草镇彻底变成乱葬岗,死人窟,终年大雾缭绕,永不褪散。
有人说是当年在这里死去的人们不能安息,遂变成一缕缕孤魂,聚集成庞大的怨念盘亘在原地,向一切王来者索命,令他们不得好死。
五十年前,这里战争的激烈与悲壮程度,卿词已不忍想象,这就是乱世之残忍与毫不留情,这就是这个世界最真实丑陋的一面,怪不得白浚衡初进歧雨谷之时会惊叹她住的这个地方美妙宁好,许是他也已经历过许多的大悲大喜,见过这人世间许多的悲欢离合,所以才如此触景生情?
“卿词,你住的这个地方还真是好啊。”
他曾在无意之中道出的这句话是不是也表明他其实是向往安宁和谐的平淡生活?
只是,人在高位如他,接受的期望与荣誉比一般人高出如此之多,他是白氏一族的嫡长子,他有无可推卸的责任,既然结束乱世、一统天下是他祖祖辈辈所留下的宏愿,那么,他便有义务承担起着一切,无论他愿意与否。
这就是掌握最高实权的悲哀,光鲜的外表之后又是怎样一番荒凉无奈的景与象?
这怕且只有他本人才真正体味得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