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陈设也奇怪过,她和唐南的感情太过顺风顺水,从头到尾连个争吵都没有,以至于显得有些怪异。朱祥为这事嘲笑过她,形容她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还嫌人家肉太嫩,毛太纯。最后也帮她透彻分析了一下,大概是陈设既不是无理取闹无法无天,也不是那种牛皮糖一样黏上就不休不饶管东管西,更加不是那种端着装矜持耍大牌的类型。加上唐南混迹商场多年,早已修炼成仙,为人也成熟冷静,外加体贴包容。实在是有点磕磕碰碰也像是天上的浮云,风一吹就烟消云散了。

可现在……原来感情上的篓子,不是不捅,时候未到啊。

这倒是符合张芸芸这个花心大萝贝的论调:爱情里,那有什么理论啊,它就像是水流,永远不会是你握在手里的形态。

凉月趖西,她终于觉得有丝丝冷意,从心底窜了上来。

蹲着的时间太长了,她这个时候竟然脑袋比任何时候都要有逻辑,如果她现在出去,必然是两人尴尬无语,或者唐南还是万年如一地想要瞒天过海粉饰太平东话西扯,他最擅长的不过就是转移她的注意力了。

而事实是,如果这样下去,一群人就都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兽,谁都逃不掉。

她稳住心神,按捺住跑出去质问地冲动,只是一双眼睛异常明亮,紧紧盯着唐南坐在唐北旁边的背影,似乎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说心里不酸是不可能的,她记起唐晴的不复光彩的眼眸里欲言又止的神态,想起陈靖莫名其妙的冲动和无情,想起唐南每次的支支吾吾掩盖真相……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腿麻得厉害,她一动不敢动,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一室和平。唐晴将睡未睡,手攥着唐南的一角,像是个小孩子。声音亦是断断续续,语不成调,唐南大多数时候只是坐着,偶尔嗯一声表示没有离开。

陈设觉得右腿里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着皮肤筋骨,细细酥酥的,却又疼又麻,她一向怕疼,现在却要忍着,加上心里的酸涩,委屈就像是龙头里的自来水,哗啦啦冒了上来,氤氲了眼眶。现在却只盼着唐北大小姐赶紧睡着了,好让他出去,她可以舒活一下筋骨。

哪里知道唐北实在不知道什么缘故,故意跟她作对似的,一味的喋喋不休,而且声音细得像是一缕烟,还没飘到陈设耳朵里就已经完全消散。所以在她听来完全是属于猪哼哼的声音,还有一定的催眠效果,她看看月亮,已经走了好远,天际暗得像是没有尽头,可是越是这样深沉,似乎离鱼肚白就越不远了,明天还要去面试,不知道是不是个好天气啊。

千盼万盼终于她的声音熄火,陈设也觉得很疲惫,唐南终于起身离开。陈设不知道他为什么忘记关窗帘,等到房间灯终于熄灭,而关门声终于响起时,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蹑手蹑脚走出去的时候隐隐能够体会到人家做小偷微妙心理了。唐北睡得无知无识,她隐约听得到水声,才开门出来,果然是在浴室。

这样繁华热闹的城市难得显出一片静谧,夏天的虫子在叽叽咕咕叫着,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路灯。小区里的绿化做得很好,成片成片的树木葱翠如水,月光直直射过来,并不显得温柔,反倒是一缕一缕似有若无的寒凉,和着不安分的小虫叫声,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陈设不敢出大门,一瘸一拐终于歪倒在公园里的藤椅上。身下和背后迅速感觉到一股让人发抖的冷意,她随手拂了一下,原来是初结的露水。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她终于明白平常马欣跟张芸芸说话时老是夸张形容她恶心的程度了。

泪意也慢慢渗上来,好像是放进水里的海绵,每一个毛孔,都晕染着湿气,厚重沉实,惹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不敢睡着,她强打着精神,全身心想着所有的事情,像是抽丝剥茧,又像是解牛的庖丁,顺着骨头,一点点地剔啊剔……

等到她终于觉得月亮不那么明亮的时候,才起身离开,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已经全身湿透了,她微微一抬眼珠,就能够看得到挂在刘海上面的露珠,晶莹剔透,折射出这个城市的盛夏。

朱祥很是诧异,看着她落寞的神情和落拓的模样,也没多问,只是让她赶紧洗下,以免感冒。

陈设撑起眼皮朝她笑:“没事,我还要去面试呢。”

“得,别顶着两核桃朝我笑,我心里渗得慌。”末了又添了一句:“用冷水敷一敷吧,别回头又吓着你们家那位。”

陈设心里苦笑,我们家那位……

三人本是打算一起出门的,张芸芸终于终结了她漫长的休整化妆时间,抬起一副紫红色的妖孽眼影,虚心请教:“你们看看,我的样子还行吧?”还转了一圈,陪着紫红白色的格子裙,倒也相映自然。

朱祥陈设双双点头如捣蒜:“好了好了,够魅力了,对方是安妮海瑟薇都被你比下去了。”她才妩媚一笑:“哈哈,我去见的人可比亚当舒尔曼帅气一百倍!”

陈设还没开口回嘴,书包里的电话已经响起怀旧风的萨克斯,她示意她们先走,急急忙忙掏出电话,以为是唐南打过来的。

“喂?”

“陈设,陈……设……”却不想原来是郭晨,只是声音并不连贯,昭示着发音者也不清醒正常。她有些奇怪。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还是郭妈妈怎么了?”她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了。

他没有回答:“陈设,陈设……”似乎有些呢喃的味道,语气里透漏着比刚刚手机铃声还有忧伤的气息。

她顿时觉得不妙,卷起包包就往下冲。

碰到她们的时候她也来不及解释,只是招了招手就火速往校门口奔跑去,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两头雾水。

赶到医院的时候远远只看到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的郭晨,耷拉着头。背着光,看不到表情,天气依旧是旭日初升,象征着一切新生和力量,却也掩饰不住不可避免的黑暗。

她提着千斤重的步子走到郭晨前面,数十来步,与她,于现在,倒像是十万八千里,像是每一步都载着隆重的哀伤和悲恸的触觉,她觉得脑袋里隐隐作痛,不只是因为昨晚上没睡觉,还是这样让人绝望的情绪……

郭晨只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叫她心上一惊,双眸似乎蒙上了无比厚重的灰尘,再无一丝神采和光亮。那一瞬间,她仿佛坐上时间机器,物换星移,定格在她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那时候他已经追她不少日子,而那一天,她在火树银花里点头,他的眼里,是整个天空,最亮的星子……而她,这么多年,眼睁睁的,看着它,陨落……

她觉得苍凉,是那种浸润时光之冷的无奈,它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片,把你一片片凌迟,等你发现的时候,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它也像是一支支利箭,猝不及防穿透你单薄的青春岁月,射得你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更像是无色无味的毒药,日积月累,等到你觉察时,便是毒发身亡之时,留下的,只是遍地残骸……

郭晨搂着她的腰身,把头紧紧埋在她身上,仿佛那里,还能攫取到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片光羽。夏日衣衫单薄,她分明感觉到有液体渗入身体的寒凉,顺着肌理,一点一滴沁了进去,吞噬着她剩下的温暖,仿佛昨日冰亮幽深月光下的露水,晶莹剔透,却毁人于无形……

这个夏天,好像格外的长,她似乎看到命运的白光一闪,却连尾巴也抓不住。

唐南到八点钟就到了机场,结果是航班永远都不会尽如人意,他想了想打电话回公司,可是魏微说是陈设并没有来面试。

他转念一想直接拨了电话给她,铃声响了好久都没有人接。他微微一笑,似乎看到她赖着不起床的模样,半张脸藏在枕头里,眉头微皱,无声传达着扰我清梦着死的信息。

陈设刚听到电话的时候急诊室的门开了,像是早就获知结果的郭晨只是颓然望着医生,眼神空洞。陈设急忙忙走上前,还未开口就见到带着口罩的白衣天使摘下口罩,摊手耸肩,一脸无可奈何。毕竟是见惯生离死别,表情很是风轻云淡,只是稍稍带过一句官方解释:“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那一刻,郭晨只是感觉一下子所有的能量都从身体里流失,蒸发在似火的骄阳里,连一丝一缕如烟的轨迹都寻不着,再也找不到了……

他像是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终于获得自由,却再也支撑不住,如同秋末最后一片落叶,随着酸涩的风,打着筋疲力尽的漩涡,终于飘摇着落下……

陈设来不及扶住他,就看着他瘫倒在地上,却无能为力。仿佛烽烟乱世之中,谁又能拯救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