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陵元年二月,文宗病逝于王城,举国哀痛。
二月,锡勒丞相由贵谋叛,指使数万王城守军,围困太宗、文宗于皇宫,王城中文臣匿伏,武人叛附,达官贵人无一出头,叛附武者多出自贵族世家,由贵由此攻破外宫,太宗、文宗坚守内宫,暗中组织反扑。
初,圣宗出城赴边关,与燕军遭遇,对垒,大胜而归,然耽误回京时间,由贵趁机发难,方悟由贵与燕国勾结,欲平分锡勒国土。
圣宗怒,星夜赶回,太宗文宗二人已被困多日,圣宗礼贤下士,蓄有多名能人异士,当夜潜入内宫,正遇由贵逼宫,出手制服,欲背出太宗、文宗,文宗拒曰,“本宫乃锡勒脏腑,一动,则锡勒崩矣,宜带走父王。”
太宗不愿,乃出玉玺兵符,自与长子留守内宫,圣宗无奈,派暗士层层把守内宫,另安排文宗潜伏于由贵身边之心腹监视由贵。
圣宗雄才,按兵不动,只待由贵一举发难,将叛军一网打尽,全面清洗锡勒上层贵族世家,拔除一切动荡不安的因头,以安国心军心。
其时,圣后年幼激进,甫平叛西关,杀戮业债始起,便借兵西主,轻骑如云,神鬼莫测,接近王城,慎选三千勇士,竟自摩玛山顶跳入王城,令由贵叛军措手不及,被大开四门,引入八万援军,圣后更发出‘不留一人’之令,身先士卒,斩杀叛军无数,王城内尸体如山,血流成河,街道皆红,其色十年不褪。
入宫,帝后始知文宗病重,强撑至今,只为观此役完胜。
圣宗大悲恸,恨曰:‘吾必以由贵血肉偿汝,燕千里平川,为吾兄戴孝!’
由贵直至圣后入城,方知一败涂地,欲自缢,为文宗心腹所阻,擒下,竟是平常最所倚重之偏将,方知自身一切行动皆在文宗掌握之中,文宗之所以隐忍不发,竟不止是想将其正法,更是借其手肃清锡勒内部混乱势力,回收政权,以避免与掌权之世家正面冲突,动摇国本。
由贵乃叹:‘一生出双徒,皆青出于蓝,由贵垂老已,何争天下?’
临终,由贵始知,此偏将乃其长子,与原配所出,由贵当年为立足锡勒,抛弃发妻,娶锡勒贵族之女,生茉格。其原配于困顿悲苦中冻饿而死,子为文宗所救,誓报母仇,忍辱埋名以奴隶之身进入相府,全为报仇。
由此观文宗深谋远虑至此,超国士之风,智多者寿短,后世人皆叹惋。
后世青史道,此乃文宗为圣宗登位,彻底扫清最后一块障碍之举,圣宗后来征伐四方,同一天下,后方锡勒本国团结一心,同气连理,给予了圣宗最强有力的支持,文宗此举功不可没。
是年,文宗简仪下葬,废除活人陪葬,金银器皿陪葬等旧习,唯以一绝色女子木制雕像作陪下葬,世人不知女子身份,皆猜测乃文宗心仪之人,不忍以活人陪葬,乃雕其塑像相陪。
此役,圣后威慑锡勒上下,尤过圣宗,终其一生,威名赫赫,杀伐征讨,史书曰其‘外柔丽无匹,纯如赤子,内刚毅强硬,胜过须眉。’
圣宗早年亦军威如山,人皆敬畏,及至册立圣后,始敛行事作风,颁法令休养生息,治国策吏清政明,宽厚仁爱,世曰后武帝文,天下始兴。
——《国史&8226;圣宗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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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不代表,一切都已过去。
我完全没有想到,真正的冲突才刚刚开始。
拢着一裘雪袍,散着满头青丝,悬着久已不碰的酒壶,又恢复了我日常的装扮和生活,而心境却似苍老了十岁,站在城头上,我茫然若失,从未有过的空虚,席卷了我的灵魂。
此时,只有那据说立下大功,纳龙庭亲手留书提拔重用的由贵长子易修,陪伴在我身边,他有着苍白的脸,漆黑的眸,神态宁静得如同一抹影子,却看不到一丝一毫属于自己的气息。
我不知道,他不恨我吗?也许他的父亲对不起他,但到底血浓于水,纳龙庭和璃浪也许是背后设计由贵的人,但是直接操刀的却是我,他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地来保护我?
是非和红绡留在我身边,竹邪带着纪路红绸一行飘然而去,其实我无需任何人保护,可是璃浪说,易修是本地人,待在我身边,他更放心。
呵,我明白璃浪的意思,今次,我杀戮得兴起,完全忘了这里不是随便我撒野的地方,这里是锡勒,在锡勒人眼里,不论我有多么尊贵的身份,我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南蛮,却在他们的土地上肆意屠杀,被屠杀的人当中有很多出身百年世家,这样的人家,不敢找璃浪算帐,又怎么会放过小小的我?
所以,我一定要带上一个对锡勒世家无比熟悉的人,在我身边提点着,避免一切可以避免的状况。
而璃浪,忙着善后,忙着接手国事,忙着安顿西军,忙着安抚世家,百官,百姓,忙得分身不暇,偶尔在宫里碰到,只能用带着歉意的目光看看我,我本就是个知情识趣的,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任性地要求他陪我?
为什么,赢了,我却丝毫不觉得喜悦,反而感到,被无边无际的冰冷包围?
“小姐,我们下去吧,看这天色,恐怕又要有一场暴风雪要降临了。”
身边沉默如影子一般的人,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苍白胜雪的脸色,轻声开口,只是沉溺在一种无法自拔的空虚中的我,并没有听出这语气深处浓冽的关怀。
“开春了,还有雪么?”
这是我第一次在北方度过一整个冬天,没有了初始的新鲜感和兴奋,只觉得寒冷,化作万缕千丝,从袖口,领口,袍角,靴底,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我的骨头里,任是我使出全部的内力,也无法逼走那已经亘古不化的寒冷。
城楼下,一抹灰绿的影子在快步向上而来,曾经丰满有致的身材已经消瘦下去,脸颊也不复往日的鲜嫩,可眼中却燃烧着两把旺火,直直地瞪向我,仿佛想把我烧成灰烬。
“小姐——”易修也看到了那道身影,只眉头微微一收,竟然连眼皮都未动,轻轻移到我身前,挡住我。
“无妨,当年她权势喧天时我都未怕过她,何况如今?”我摇了摇头,复又深深地注视着易修,“只是你,想不想回避一下?”
面对从小受尽万般宠爱的同父异母妹妹,尤其是在这等尴尬的情况下,我虽不是善人,但对于自己人,本能地维护。
易修平静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再开口,这句话背后到底包含了多少难以诉说难以分辨的情感滋味,我无从得知,然而这是他的选择,我应该给予尊重。
“贱人,果然是人以群分,你也只配和这个背叛主人的贱奴在一起。”
谩骂声不再有大家闺秀的约束,冲上来的茉格此时的表情已经有疯狂的迹象,恨意如火一般,将她烧得直发抖,往日艳丽的面庞已经扭曲得狰狞。
我微微皱眉,倒不是因为茉格对我的辱骂和她的激烈态度,而是——
“易修,她不知道你是她哥哥吗?”
易修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不是笑的笑容。
“这根本就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我无语,易修的口气很平静,平静得根本听不出他对茉格有任何感情。
“贱人,你害了我爹爹,你赔他命来——”
茉格伸手一挽,一道鞭影向我扑了过来!
我站在原地不动,这样程度的挑衅我都回应的话,我凤无忧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况且我也理解茉格此刻有多么难受,就让她发泄发泄好了,反正她又不可能真的伤到我。
只是,我低估了茉格对我的恨,因为其中还牵扯到了另一个人,明明都是她父亲犯的错,可是她,却硬是将一切恨意都转嫁到了我的头上!
这里有易修,以易修爹爹本事,轻而易举就能打发了茉格,所以我没有动手,甚至连防备的姿势都没有摆出,转头,看向城下。
城门缓缓大开,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他出城的时候。
什么时候,我沦落至此了呢?
身后是鞭子破空的呼呼声,以及易修漫不经心抵挡的声响,我拔下酒壶的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霎时热辣从口腔一直烧到胸腹,猝不及防中,呛得我大声咳嗽,呛出了一滴眼泪。
眼角的余光,看到城下的人仿佛感应到了我的注视,蓦然抬头,曾经美丽魅惑如今美丽依旧威严却日增的绝艳面庞,在我的眼中绽放,往昔的那一朵惊艳痴迷的墨莲,却仿佛在渐渐凋零,那风姿高华,渐渐化为梦里的一段迷离——
“小心——”
那沉肃的面庞,陡然间布满了惊恐,一声龙吟凤啸,英傲挺拔的身形一拔,从马上飞跃而起,黑色的皮袍在风中鼓开,不再是那摇曳高贵的墨莲气质,而是苍穹中扑击而上的苍鹰,向着高高在上的我飞来
我的身影被背后易修的一股大力卷向一边,然而背后到底没逃过一痛,同时,分神的易修闷哼了一声,被强劲的力道带得往前一扑,鞭梢从他的脸颊边划过,带出一道血肉翻起深可见骨的伤痕!
寒芒穿过我的左肩胛,一滴血,沿着剑尖滴了下来,我的唇边,忍不住泛起淡淡的笑。
这种等级的刺杀,竟然也能伤了我!
我缓缓回头,看着那就要逃遁的黑影,既然不怕死敢刺杀我,就应该有赴汤蹈火的觉悟啊——
酒壶一扬,一股充满浓冽酒香的细长水柱激射而出,嗤嗤如暗器划破长空,打在了黑影来不及逃遁的脊背上,以我的刚猛内力催动的这足以裂石断树的一击,令黑影惨叫一声,委顿在地。
近十丈的高度,璃浪一跃而上,城下的士兵仿佛看到了天人,抬头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卑微的崇拜敬仰之色。
我静静地靠在城墙上,微微笑着,探手拔下了长剑扔在一边,伸指点了周围的穴道止血。
茉格退在黑影的身边,瑟瑟发抖,目光混乱,我叹口气,这次,我是保不了她了,如果她没有趁机将易修伤得这么深的话,一切还有商量。可是,看样子,分明是茉格大小姐和这个黑影商量好了,她拖住易修,由黑影向我攻击,在易修分神卷开我的时候,她竟然趁虚而入,毁了易修的脸,知道她不把易修当自己的兄长是一回事,可是真看到她如此不留情的手段后,我的心情还是变得无比恶劣——而表面上,却要镇定地微笑,不能让任何人担心。
璃浪上前一把抱住我,双手发抖。
我安静地靠着他,没有说话,易修对自己脸上的伤浑不在意,悄悄地退到茉格和黑影的身后,阻断了他们的退路。
“你,为什么……”璃浪满脸惊痛。
“没事,你太好看了,一不小心就看走神了,才被蚂蚁夹了一下。”我耸肩调侃地一笑,是的,这样的伤,的确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在经历了这一连串的事故后,更是渺小得不值得一提。
璃浪却没有笑,看向我的目光中,添了一抹深不可测的幽暗。
“为什么?”
他问得坚定,誓要打破砂锅,我叹口气。
我知道他的意思,凭我的身手,岂会躲不过那黑影的袭击?可是,我就在那样的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他的面,让黑影得手。
“那黑影,你可以好好审问一番了,便是我们的锡勒新王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以草原人的浪漫直率脾气,也定不会引来反弹,反而会夸奖你有情有义,你初接手锡勒,好名声可十分重要!”
我叹口气,今天我出现在那里,不过是要给璃浪一个斩杀这次宫变中背叛锡勒的世家一个借口罢了,由贵叛乱,他们世家都有子弟参与其中,璃浪看在他们多年来为国为民的份上,饶他们不死,仅仅只是斩杀了参与叛乱的子弟的近亲妻子,已经是格外开恩。
可是,要想锡勒彻底地稳定下来,光这样是不够的,我知道,璃浪这些天一直想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锅端了他们。
而我知道,他们都想要我的命,其中,不乏一些暴躁冲动的家伙——倘若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他们还不知收敛地出手伤人,对于璃浪而言,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借口么?
“他们不过是一群蚂蚁,我自会找专门的食蚁兽处置他们,怎么能让你做饵?”璃浪搂着我,低低地道,“别再这样吓我,刚才——我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我再也不能承受一次失去了,忧儿,忧儿……”
他的目光化做了世间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犹在忡怔的茉格,那阴暗嗜血的光芒慢慢涌现,我毫不怀疑,我此刻一放手,他就会扑过去,将茉格撕成碎片。
这样,就够了,不是么?
仿佛是一波一波海浪涌上来,洗刷着星空下的沙滩,有一种沉凝的感动,在我的胸怀间慢慢扩散,浑身仿佛沐浴在暖暖的春阳中,温馨,平静,融融洽洽,即使是即将来临的暴风雪,也不能打断我们这一刻的安祥。
如果说,我们一生的不离不弃相互扶持,就是从这一刻真正开始的,我毫不怀疑,超越了,是一种真正相溶为一体的情感。
我反手搂住他的脖颈,苍白的面庞,笑出明媚的光芒。
“不会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今生今世,我都要陪着你。”
璃浪的面庞上缓缓绽开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
“不够,今生今世怎么够?我要你的生生世世,生生世世,我们永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