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章 皇权和士人

荀彧和陈纪的关系很特别,荀彧的祖父“神君”荀淑与陈纪的父亲陈寔并称为“颍川四长”,同为汝颖士人的领头人物,荀淑年长,算得上是陈寔的前辈。

花甲之龄的陈纪与尚未到而立之年的荀彧因而常常同辈相论,其子陈群却又与荀彧为友,而陈群又看上了荀彧的女儿。

这混乱的关系若是在后世,能绕昏一大群人,但在东汉的士林圈子里却不鲜见。毕竟达者为先,年高德重的荀淑也曾称十四岁少年黄宪为师,这并非什么羞耻的事,韩愈《师说》中所向往的“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正是这个时代的写照。

荀彧是很尊敬陈纪的,颍川的老一辈士林代表在党锢中遭受了不轻的打击,顶梁柱荀爽也在之前袁术之乱中辞世,陈纪是如今硕果仅存的颍川士林宿老之一。

更何况陈纪往往能看透事情的本质,其独善己身又不败德的智慧正是数十年沧桑所积累的经验。

对于刘备回雒阳这件事,荀彧的内心或许比城中不少曹操派官员还要复杂。虽然对于刘备和李澈的变革之路荀彧已经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但眼睁睁看着新时代的来临,荀彧还是有些莫名的伤感。

当陈纪登门拜访的时候,荀彧还在一个人抚琴调音,寄情于乐来缓解心中的迷茫。

年轻俊逸,黑发如墨的君子,白发苍苍,长髯及胸的老者。却又如积年好友一般熟络,陈纪也不待荀彧回应,笑呵呵的便径自坐下,静静听着荀彧演奏。

曲罢,陈纪饶有兴致的问道:“文若好兴致,只是佳乐无人聆听,岂不暴殄天物?”

荀彧淡淡的道:“自娱自乐,不登大雅之堂,恐辱清听。”

“谦虚过甚,谦虚过甚啊。”陈纪抚掌大笑道:“若是文若此曲都难登大雅之堂,那天下乐者都该砸了自己的器具,以免污了他人之耳。”

“司空位高事繁,怎的有空光临寒舍?”

“比不得尚书令居中定谋,梳理天下事务。老夫这司空录尚书事也只是给尚书令打打下手,算不得太忙。”

荀彧挑了挑修长的眉毛,慢条斯理的道:“魏王回京的事宜司空准备的如何了?”

“正在准备啊,登门拜访,正为此事。”

荀彧不动声色,淡然问道:“司空这话却是有点意思,拜访本官与迎接魏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有人担忧荀令君一时想不开,特别拜托老夫来看一看。稍作开解罢了。”

荀彧呵呵笑道:“有趣,司空这话着实有趣,我本是魏王之臣,就算如今忝为尚书令,也抹不掉这一层关系,魏王回京本该高兴,有何想不开的地方?”

“荀文若之聪慧明智,世间少有,但却正因为这份聪慧,才容易陷入僵局。老夫实在不知,文若为何会抵触魏王的变革?”

荀彧略一沉默,再不否认,悠悠道:“元方兄当真不知?”

“虽知,但难以置信。在老夫看来,文若不该是抱残守缺之人。”

荀彧神情复杂:“彧非康成先生,也非儒学宗师,故而彧不求教化天下,儒道大昌。或许目光浅薄,但彧能看到的是,长此以往,皇权再无制约。”

陈纪瞳孔一缩,旋即苦笑道:“果然,不过文若能放心的对老夫言明,倒是让老夫颇为荣幸啊。”

“君子无不可言之事,彧之所想,魏王也知,不必隐瞒什么。”

“若从另一方面来看,文若舍不得世家地位也说得过去,魏王难道真的全无猜忌?”

荀彧喟然道:“打击世家,抑制宦官外戚,巩固皇权,此亦彧之所念。但李明远的做法实在太过了,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才是前汉之所以昌盛的原因。双方构成平衡,天子使士大夫得以团结合力,士大夫使天子不至于滥用权柄。然而自光武中兴以来,这份平衡被打破,士人的力量越来越强,以至于天子不得不引入宦官与外戚来抑制,这才有了祸乱后汉近两百年的无休止争斗。

不管是窦宪、梁冀、窦武、何进,还是五侯、曹节、王甫、十常侍,本质都是平衡破坏后产生的恶疾。只要重新建立平衡,抑制士人的势力,天子自然无需借助这些佞臣之力,后汉混乱的怪圈也会就此终止。此彧心中所想,绝无半点私念。

可若是按照李明远的谋划来变革,士人便再难团结起来,而无法团结的士人又如何制约天子?二三子,可为挚友;千百人,各怀鬼胎;亿兆黎民又当如何?届时只需小小的帝王心术,天子便可真正唯我独尊,此非苍生黎民之福。”

若李澈在此处,或许会目瞪口呆,荀彧并不是短视,而是看的太远。后世也确实如他所想的一般,两千年封建史便是皇权不断加强,中央集权不断收紧的历史。

或许道路有所曲折,便如法国革命过程中的复辟一样。但皇权最终还是达到了巅峰。秦汉时可与君王对坐的臣子,最终也变成了俯首的奴仆。而科举制在其中确实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毕竟科举制本身就是加强皇权和中央集权的一项制度。

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以李澈的视角来看,过度集中的皇权虽然不是好事,但总好过五姓七望操持天下带来的祸害。在封建时代,与其让这些士族搞什么“贵族民主”,倒不如彻底走向专制。罗马共和国都灭亡多少年了,华夏大地再搞出个不伦不类的贵族共和岂不笑话?

再说了,皇权和中央集权加强本就是大势所趋,就算李澈不搞科举,陈群搞出的九品中正本质也是在中央集权,只是在实施过程中产生了些问题,再加上五胡乱华带来的混乱,才让九品中正制变成了开倒车的扭曲制度。

两千年封建,皇权在曲折的道路上走到了顶峰,然后物极必反,迅速迎来灭亡,恰恰也合道家自然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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