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县衙前广场,锣声当当地响着,一个衙役边敲锣边喊着:“大家听着,信王爷恩施江南,奏陈陛下着免一年钱粮,百姓们各操其业,不可再闹事喽!”
县衙大门两侧的墙壁上,张贴着同样内容的榜文,百姓们拥挤在榜文前,听老秀才念着上面的内容。
县衙前广场搭起了一个简易台子,四个锦衣卫扛着粗大的十字架跑上台,将其立在上面,十字架穿过台板,直插入地面。台子两侧挂起一条横幅,上书“江南锦衣卫新丁遴选”几个字。
隔着锦衣卫护卫,百姓后生们蜂拥着挤在台前。
杨天石、萧云天站立在锦衣卫们身后,望着台上的情形。
萧云天对杨天石道:“招聘锦衣卫,不用达官贵人子弟,在我大明,还是头一回。”
“这些平民后生,经过训练,说不定比京师锦衣卫更有战斗力。”
“你这是要‘比武招兵’吗?”
“招兵之事,我想删繁就简。哎,你说有什么简单法子?”
“其实,新丁嘛,身子骨强壮,动作灵活,也就成了。”
“我也这样想。”杨天石点点头,指着前来应征的人,“可如何才能根据一两个动作,便知道这些后生的身体状况?”
“若能经得起我一脚,也就知道了。”
“这种点子,也就云天兄能想得出来。”
“不过说笑罢了,他们如何能经得起我一脚?踢死踢伤了,你还招什么兵?”
“不错。可若是一脚踢不死踢不伤,那他便够资格当这个兵。”
“你说什么?”
杨天石笑了,拉着萧云天:“来来来,咱们先做个样子。”说着,一纵身,上了台子。
“哎,你做什么?”
十字架就在眼前,杨天石抓住萧云天的胳膊,让他靠着十字架:“云天,点子是你的,这个忙也得你帮。”
“你?你要干什么!”萧云天挣扎着双臂,杨天石死死地按着他的胳膊,“来人,把他绑起来!”两个锦衣卫拿着绳子上来便绑。
萧云天喊着:“杨天石,你个狗日的,你整我呀!”
杨天石后退到萧云天面前一段距离,笑嘻嘻地说:“云天兄,帮忙帮到底,哎,胳膊绑好了,把他的腰也绑起来,卸卸他的腿劲,不然,真就一脚踢死了。”
萧云天飞起一脚:“老子先踢死你!”
杨天石纵身一闪,台下的后生们惊讶地“哦”了一声。
十字架上,锦衣卫已用绳子紧紧勒住了萧云天的腰,杨天石站在台子一侧,朝萧云天一抱拳:“云天兄,拜托了。”
说着转身一摆手,台前护卫的锦衣卫闪开,站立两厢。
杨天石面对前来应征的后生们:“信王爷恩施江南,百姓后生身体强壮灵活者,可当兵吃皇粮,这兵也不是一般的兵,是驻我江南守我江南的锦衣卫,你们可知道锦衣卫是什么兵?”
一个后生大胆指着杨天石:“就是将军这样的。”
杨天石笑了:“还知道什么?”
台下两个后生对视一眼,轮流喊道:
“锦衣锦裤。”
“黑鹰白虎。”
“金刀银弩。”
“缇骑英武。”
杨天石笑着摇头:“穿衣戴帽,外观漂亮,不过是锦衣卫的皮毛。我要的锦衣卫,是经得起摔打的钢筋铁骨。”他侧身指向萧云天,“就是萧将军这样的。”
萧云天挣扎着:“杨天石,你放开我!”
杨天石不理他,面对后生们:“萧将军绰号‘无影腿’,此番锦衣卫新丁遴选,你等分别登台,哪个能闪得开,或受得住萧将军一脚,哪个就算过关,我便批准他入伍。”
“我要是能打他一拳呢?”一个后生不知天高地厚地问。
“好啊!哪个能打萧将军一拳,他就是我锦衣卫新丁小队的队长。”
那后生挥起拳头朝后吼道:“啊!”然后转身一蹿,扒住了台子边沿,“看我的!”
杨天石伸手拉上了那后生,叮嘱道:“不可大意,不可挨萧将军太近。”
那后生满不在乎:“他绑着哩,我怕啥?”说着,挥拳奋勇扑上前去。
“小心!”
杨天石话音未落,只见那后生已像一个麻袋一般飞出了台子。
杨天石闭上了眼睛。
那后生摔在地上,溅起尘土,所有的后生都惊讶地“啊”了一声。
萧云天吼道:“杨天石,你这是要我杀人吗?”
杨天石睁开眼睛,只见那摔地的后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嘴角流着血。
杨天石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那后生甩甩胳膊,跺跺脚:“嘿嘿,嘿嘿,我没,我没事!”
后生们欢呼起来。
那后生望着杨天石:“杨将军,我能当锦衣卫吧?我能吧?”
杨天石苦笑道:“算你小子命大,好,算你一个。”
那后生跳脚欢呼起来:“我当兵啦!我当兵啦!”
杨天石对台下一锦衣卫白靴校尉:“收着他。”
那校尉招呼后生:“你这边来。”那后生跳着脚走到一边。
远处,一个穿着儒服的西洋人满脸焦虑地朝这边走来。
杨天石对后生们交代:“方才是那后生运气,我跟你们说,不可凭运气,不然,断了你们的胳膊腿,我可不管治。现在,我给你们演示一下,你们看着。”
说着,杨天石慢慢接近萧云天,他来回游走着脚步:“都看到了吧,注意萧将军的腿,只要见到影子一闪,立刻给我后退,只要萧将军踢不到你,便算你赢。可若是踢到了……”话没说完,萧云天的无影腿已是一闪,只见杨天石后蹿到了台边,身体晃动了两下,只有脚尖站在台边。
台下的后生们都“吁”了一声。
“都看到了吧!”
台下的后生们喊道:“看到了!”
一个锦衣卫到了台边:“杨将军。”
杨天石一摆手:“等等。”指着一个后生,“你,上来。”
那后生扒上了台子,在萧云天面前的一段距离内,学着杨天石的样儿游走着。
杨天石蹲在台子上问:“何事?”
锦衣卫回身一指站立台角的洋教士:“有个洋夷传教士找将军。”
“这里你看着。”杨天石说着跳下台子,刚走到洋教士跟前,只听“扑通”一声,方才上台的那个后生又像麻袋一样,被踢到台下。
杨天石苦笑:“这点子过于残酷了。”他回头瞅着那洋教士,洋教士三十岁上下,冲杨天石深深一揖,“见过杨大人。”
“你认识我?”
教士指着台子上的十字架:“此乃我天主教教堂圣物,被大人属下搬移至此,还望归还。”
杨天石瞅瞅十字架:“哦,不过借来一用,事情完了,就还给你。”
“杨大人在京师,可见过我西洋传教士?”
杨天石摇头:“只是听说过,有个叫利玛窦的,宫里头有他进献给皇帝的各种玩意儿。”
教士显出失望的样子:“十七年前,我天主教好不容易进了京师,贵国皇帝陛下一道圣谕,便将我传教士尽皆赶出北京。”
“我大明臣民,礼拜的是儒教伦理,西洋人用不着来此传什么洋教。”
“四海一家,尽在天主慈悲之怀,贵国臣民多知晓一层教理,没什么不好。”
“可我国臣民若是不需要,你们岂非瞎耽误工夫?”
“我研习贵国儒家教理十年,获益匪浅。与贵国学子切磋往来,倒也有了几位教友,如贵国翰林徐光启先生。”
杨天石吃惊不小:“徐大人是你的教友?”
“我也是东林书院顾宪成先生的好友。”
“请问……”
“在下汤若望。”
身后又是一片“吁”声,杨天石回身看到,又一个后生从台上摔了下来。
“这一次,我把希望寄托在信王身上……”
“汤先生是要我做个引见?”
“信王倘若需要西洋之物,我可以代为采办。”
杨天石笑了:“无非是些西洋钟、西洋画,信王怕是用不着。”
“若无我西洋火炮,信王如何能在贵国辽东立了大功?”
“那些红夷大炮是从你手里买的?”
“辗转多途,到信王手里已是价格不菲。若由我出面交涉,那就便宜多了。”
“原来神父也做军火。”
汤若望指着台上的十字架:“那个天主圣物,杨大人既是有用,我就送给大人了。”
只见台上被缚的萧云天全身“较劲”,那十字架忽然断裂,变成四截。
天空一声霹雳,大雨如注而下。
杨天石笑道:“得,天主发怒了。”
汤若望在胸前画着十字:“我主慈悲。”
无锡郊外,两队东厂太监护持着一顶八抬大轿,跋涉在大雨中。刘三冒雨跟随在侧。
一太监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公公,信王府就快到了。”
轿帘掀开,现出魏忠贤的脸:“我跟你们说的,都记住了?”
“是。”
“万一被抓住了……”
“就说是见到有贼人进了王府,职责所在,只好去抓。”
“去吧。”
两太监冒雨跑步向前。
信王府山墙外乱草丛生,一太监搬一块石头放在墙根下,另一太监又搬了一块叠放在上面,登了上去,朝下面喊着:“托我一把呀!”
信王府前门,听到敲门声的管家撑着伞前来开门。
刘三站立在门外,恭敬地捧上一个名刺。
管家瞅一眼,微微颔首,转身进去请示。
爬墙的两个太监从墙头摔进了园子,二人四下警觉地瞅着。
钱宁威严地站在信王府大门外的高阶上,两队锦衣卫从门里鱼贯而出,肃然站立在大门口石狮两侧。
府外广场中央,魏忠贤已经下轿,刘三侍立一旁,他们身后跟着持梃太监。
礼炮九响之后,钱宁闪到一旁,朱由检王服博带,微笑着站立在高阶上。
魏忠贤趋步上前,跪在台阶下:“奴才魏忠贤拜见信王爷。”
朱由检走下台阶,扶起魏忠贤:“啊,魏公公,本王有失远迎。”
“奴才不敢当,不敢当。”
朱由检携着魏忠贤的手,拾级而上:“魏公公,都是一家人,到了本王的家,就不必客气喽。”
无锡县衙前,锦衣卫们整理着新丁们的队伍:“站好,站好!”新丁们手足无措,挤挤挨挨。
杨天石指着城外:“我意在城郊山脚下扎个营盘,新丁训练营就设在那儿。”
萧云天望着他指的方向:“也只有这么办。”
一匹快马飞驰而来,王府家丁在杨天石身边下马,将缰绳交到杨天石手中:“王爷请杨将军速回。”
“什么事儿这么急?”
家丁凑到他耳边:“宫里的魏公公到了。”
杨天石一怔。
“王爷说,有件事情,将军知道如何料理。”
杨天石一震,翻身上马,掉转马头留下话:“云天,这里交给你了。”说着,驰马而去。
信王府客厅,朱由检、魏忠贤各自端着茶盏,用盏盖刮着浮沫,彼此似不经意地瞟着对方。主客身边,各有钱宁和刘三侍立。
门外屋檐下,一边是锦衣卫,一边是东厂持梃太监。
朱由检忽然嘿嘿地笑了,放下了茶盏:“魏公公东厂大档,亲赴江南,必有大事。”
魏忠贤也放下了茶盏:“无非是陛下想念王爷,让奴才特来问候。”
“陛下圣恩。不过,这动静也大了些。”
“王爷是陛下兄长,陛下的脾气,王爷比奴才更清楚。”
朱由检敷衍着:“清楚清楚,哦,陛下还好吧?”
“国事繁忙,陛下更忙……”
“哦,忙,那自然是忙……”
二人无话,不禁又都端起了茶盏,接着刮浮沫。
魏忠贤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再次放下茶盏:“王爷,其实还有件事。”
朱由检似乎很有兴趣:“哦,公公请讲。”
“王爷知道,陛下从小没了娘,先皇请奉圣夫人入宫,充任奶娘,那真是,哦,那话是怎么说来着……舐犊情深。陛下呢,自然日久生情,也将奉圣夫人视如亲娘。”
朱由检郑重地点头:“虽非亲生,却是亲养,自是母子情深。”
魏忠贤顿住,瞅着朱由检,朱由检饮着茶,不动声色。
魏忠贤只好点破:“可就在一个月前,奉圣夫人不见了。”
朱由检假装惊讶:“不见了?”
魏忠贤点点头:“听说到了江南。”
“哦?”朱由检侧首瞅着钱宁,“可有消息?”
“禀王爷,奉圣夫人出宫,应该是很大的动静,若是真在江南,岂能不知?”
朱由检瞅回魏忠贤:“你看看,你看看,本王真是失察。不过,奉圣夫人既是到了江南,那定是奉了圣谕。可本王没接到陛下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