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在杨天石等三人的护持下信步走着,乱民军师及其护卫在侧跟随。
只见远处县衙大门口的石头狮子两侧,赫然贴着一副对联。
哭声喊声冤屈声声声刺耳
矿税粮税害民税税税惊心
文虽不文,却是乱民心声。朱由检仰首望着,点点头,继续前行。
忽然,县衙门前礼炮九响,一时间,又是硝烟弥漫。
硝烟散去,只见县衙前旗帜飘扬,一面最大的旗帜上写着“大王”二字,一张桌案摆放在“县衙”牌匾下的高阶上,“老大”身穿前县令的六品官服,从县衙大院内走出,端坐在桌案后。“老大”极为严肃,他的身后和台阶两侧都有护卫。
乱民军师趋步上前,在台阶下跪下:“启奏大王,信王爷驾到。”
“老大”站了起来:“请!”
朱由检在台阶下立定。
“给王爷看座。”
“多谢。”
“老大”指向对联:“本大王所书,哦,这副‘联子’,王爷可看到了?”
“字字惊心。本王感同身受。”
军师在侧耳语一番,“老大”问:“王爷如何料理?”
“本王启奏圣上,定有改观。”
“老大”拍案:“本大王要朝廷免除所有百姓钱粮!”
“这个恐怕不能。纳税乃臣民义务,赋税乃朝廷根本,岂可一概免除?”
“老大”一挥手:“带上来!”
无锡县令和几个县衙官员,还有那两个地方太监税监使被乱民押了上来,县官已没了官服,个个狼狈不堪。
“老大”指着县令等,“王爷知道他们是怎样征收钱粮的吗?”
那县官连滚带爬跪到了朱由检面前:“王爷,不关卑职的事!”他一指身后的太监税监使,“朝廷赋税,都是朝廷派来的税监使征收,卑职不过协理。”
“王爷,本大王倒要看看你如何管教这些狗奴才!”
两个税监使四肢并用爬过来:“王爷,征税乃朝廷法令,奴才们没敢乱来啊!”
朱由检根本不理,盯视着县令:“说吧,说错一个字,本王将你凌迟处死!”
县令瞅向两个税监使,两个太监偷偷摆着手。
朱由检忽然喝道:“来人!将这两个奴才的手斩了!”
杨天石一扬手,四名锦衣卫从两边街道房屋的房顶上纵身而下。
“老大”噌地站了起来,惊讶地张大嘴巴,乱民们也都仰头望去。
房顶上再无动静,而地面上的四名锦衣卫已拿下两个税监使,任凭两个太监惊恐地叫着,锦衣卫手起刀落,两个太监的手各少了一只,惨叫声中,两个太监在地上翻滚起来。
“老大”瞪着惊恐的眼睛,忽然喊道:“上当了!把王爷抓起来!”
杨天石等忽然出手,将身后乱民手中的刀夺到自己手中,团团护住朱由检:“谁敢乱来!”
乱民头目吼着:“动手!动手啊!”
乱民蜂拥而上,萧云天一阵旋风,上了门前台阶,手中的刀架在“老大”的脖颈上:“让他们退后!”
“老大”惊恐万状:“又……又是你!退后!退后啊!”
乱民纷纷后退,县衙大门忽然开了,十几个锦衣卫拥出,制止住“老大”和台阶两侧的乱民,这些毫无训练的乱民们未等反应过来已被缴了械。
“老大”手哆嗦着指着朱由检:“你,你不讲信用!”
朱由检始终端坐着,不动声色:“本王方才的处置,难道不合你的心意?”
“原……原是老子说了算!”
朱由检一摆手,萧云天将“老大”摔在椅子上。
朱由检道:“那你说吧。”
“老大”四顾,身边的人已被制服,县衙前街两侧的房顶上弓箭如林,直指下面蜂拥在一起的乌合之众。
“老子、老子还说什么?老子斗不过你们!”
朱由检微笑着站起来:“话不是这么说。你请本王前来料理局面,本王总要做些事情。办事情要有个先后,方才本王要地方官陈述税监使如何横征暴敛,难道不是你等的要求吗?”
“老大”站起:“那、那就请王爷上来审理好啦。”萧云天一把将“老大”按着坐下。
“那个位子,本王是不坐的。”朱由检面对颤抖着跪在地上的县令,“好啦,说吧。”
县令叩首:“卑职遵命!”抬头指向瘫在地上的两个断手太监,“是是、是这些税监使巧立名目……”
朱由检点头:“巧立名目,这是一条。”
“朝廷税项,原、原是有定规的,一旦巧立名目,那、那便一税变成两税,两税变成十税,百姓们不堪重负了。”
“还有呢?”
县令定了定神:“还有,还有就是毫无名目,横征暴敛。”
朱由检又点点头:“横征暴敛,第二条。这跟抢劫差不多。”
“是。第三条是,是打白条。”
“怎么说?”
“许多名目的赋税并非朝廷所征,所以只给交税者白条,算是凭据,这些个钱粮就都到了税监使的腰包里。”
“真是好手段。还有吗?”
“就此三条,本县百姓的钱粮已被搜刮干净了。”
朱由检环指乱民:“官逼民反,就这么来的。”
“是。请王爷治卑职失察之罪。”
“失察?方才听你所言,你查得一清二楚嘛。”
县令一怔:“是。请王爷治卑职失职之罪。”
“失职?怕是狼狈为奸吧?”
县令惊恐地叩首:“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同流合污。”
“老大”忽然喊道:“胡说!没你个狗日的地方官跟那些狗奴才穿一条裤子,我等百姓如何能倾家荡产?”
朱由检盯视着县令:“说吧,你拿了多少?”
县令垂首:“卑职所得,九牛一毛。”
“一毛是多少?”
“卑职、卑职不过十中有一。”
朱由检冷笑:“十中有一……身为地方官吏,你可是百姓的父母官?”
县令磕头如捣蒜:“卑职请王爷治罪!请王爷治罪!”
“今日本王不想治你。”
县令猛然抬头:“谢王爷!”
朱由检环指乱民:“本王要你的子民治你!”
县令大惊:“王爷饶命!”
“老大”再次站起,举拳喊道:“王爷圣明!”
乱民纷纷举起刀枪,高呼:“王爷圣明!”
朱由检面对“老大”:“交给你了。”
“老大”蹿了下来,揪住县令:“狗日的!你也有今日!”将县令朝乱民堆中一搡,“杀了他!”
乱民们刀枪齐下,只听到一声惨叫,便没了声息。
“老大”不知下面该如何办,怔怔地瞅着朱由检,乱民们也瞅向朱由检,朱由检昂然而立。
“老大”慢慢跪下了:“王爷。”
乱民们纷纷扔掉了刀枪跪下,异口同声:“王爷!”
朱由检的眼中似有珠泪:“事情还没完。你等人未亡,家已破,本王一时也给不了你等一个新家。然方才免税之请,本王不能全答应。本王会立刻启奏陛下,着免江南百姓一年钱粮,还是办得到的。”他神色温和地望着“老大”,“不知你可满意?”
“老大”感激涕零:“王爷恩典,草民再不闹啦!”
“这是你说的?”
“王爷是圣明的王爷,百姓们日后但有好日子过,小的这一回就没白折腾。”
朱由检点点头:“很好。”忽然喝道,“拿下!”
萧云天立刻按住了“老大”,“老大”惊恐地说:“王爷?”
朱由检盯视着“老大”:“地方官吏犯法,朝廷自会严惩,岂容你等小民犯上作乱,横行不轨?天下人若都如你等乱为,我大明岂有宁日?我朝廷还有尊严吗?今日本王若不杀你,万民效尤,本王还能坐稳江南吗?”
“老大”喊着:“王爷,草民既已投诚,王爷招安就是,那宋公明还帮着朝廷打方腊呢!”
“本王不是宋徽宗。”接着喝道,“绑缚城门,枭首示众!”
萧云天将“老大”朝四个锦衣卫一搡,锦衣卫立刻绑缚着“老大”,押解而去。“老大”仍挣扎着喊着:“王爷!草民投诚啦!草民愿将功折罪……”声音渐渐远去。
周围的乱民皆惊恐地伏地:“王爷!”
“首恶必惩,协从免罪!”朱由检指向杨天石,“你等的出路,都在杨将军身上。”说着,在钱宁和锦衣卫的护卫下,朝东林书院而去,只听身后乱民纷纷叫道:“杨将军!”
狼藉的东林书院中,一个弟子推着轮椅上的顾宪成迎了上来。
朱由检趋步上前,亲切称呼道:“东林先生。”他抓住了顾宪成伸过来的手,“由检来迟,让先生受惊了。”
顾宪成亲切地拍着朱由检的手,有些激动:“如此大乱,王爷处置得体,老朽全都听说了,好好好,好啊……”
“由检受两代恩师教诲,江南政务,不敢掉以轻心。”说着,亲自推起了轮椅。
“有信王坐镇江南,我江南安定有望喽。”
朱由检环顾着狼藉一片的院落:“由检这就拨出专款,重整东林书院。”
顾宪成叹道:“唉,就是可惜了多年藏书啊。”
“由检这就写信给杨师傅,请他将京师首善书院多余藏书,全部运抵东林。”
顾宪成转叹为喜:“好啊。”
“由检敢请东林先生也修书一封,请杨师傅接到由检奏折后,即刻呈送陛下。”
“可是江南税监使之事?”
朱由检点头:“此弊制不除,大乱不止,官逼民反,国无宁日。”
在侧的钱宁一怔。
顾宪成很激动:“好好好,老夫还将晓谕我东林诸贤,必在言路上助王爷一臂之力。”
朱由检很高兴:“有杨师傅在京师主持,南北言路呼应,此弊制之废除,当指日可待。”
“此弊制乃先皇肇始,陛下怕是投鼠忌器,立即废止,怕是也难。”
“当今陛下虽然年幼,君轻民重的道理,不会不懂。”
“但愿如此。”
远处,美妇搀扶着李贽走来,顾宪成笑道:“正好,老夫给信王介绍一位‘野狐禅’。”
“可是卓吾先生?”
“信王认识?”
朱由检笑道:“不僧不俗,亦僧亦俗,当今之世,怕是只有他一人。”
顾宪成嘿嘿笑了,说话间,李贽已到跟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乱民蜂起,信王恩威并施,真是好手段。”
朱由检也也双掌合十:“不敢当卓吾先生谬赞。将我大明陛下钦封之冠冕弃如敝屣,先生好大胆。”
“老衲胆子是没有的,不过有些自知之明。”
“先生不当官也罢,著书立说,已是一代名儒。”
“在东林先生面前,岂敢称名儒二字,野狐禅罢了。”
朱由检和顾宪成都笑起来。
顾宪成道:“好啦,你来见信王,必是有话说。”
“还是东林先生知我。”
朱由检道:“让我猜猜,怕也是让我奏陈当今陛下,废止江南税监使之事吧?”
“信王所说,都是国家大事,如今老衲既是满肚子野狐禅,哪里敢想朝廷的事情,那些个大事,有东林诸贤专修,老衲管不着,管不着喽。”
顾宪成怒道:“身为士子,以天下为己任,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非也非也。蒙先生厚爱,允老衲东林会讲,然老衲此来,是欲借信王府一方宝地。”
顾宪成和朱由检都是一怔。
顾宪成问:“我东林之地,还容不下你吗?”
“东林先生主持会讲,时下遍地狼藉,正好大发‘以天下为己任’之慨。然李贽所讲,不过风花雪月,这里实在不够清雅。”
“借我东林会讲之所,你原要谈风月之事?”
“李贽就会讲这个,别的实在是不懂。”
“那我东林诸贤不会去听。”
李贽笑道:“那我只好站在信王府门前卖票喽。”
朱由检问:“先生要以信王府为会讲之所?”
“不过借用贵方一隅,信王府的牡丹亭。”
朱由检和钱宁不禁对视一眼。
顾宪成疑惑地问:“你不会把我东林会讲变成唱戏吧?”
“人生如戏,戏中有戏,清风明月,依旧是戏,无住无相,方是菩提。人活着就上了戏台,想不唱戏也难。”
朱由检道:“好,我答应你。”
顾宪成有些不解:“信王?”
李贽大喜,深深一揖:“多谢王爷!会讲之前,老衲先要到牡丹亭彩排一番。”
顾宪成仍有些不信:“你真要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