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内,朱由检在书案前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钱宁禀告:“卑职也是刚刚知道。”
朱由检恨恨地说:“这个杨天石,他要坏本王的大事!”
“前因后果,天石会有分寸。”
“可他不愿帮本王。”
“天石原是性情中人,出了这么多事,怕是心灰意冷了。不过,卑职以为,他不会背叛王爷。”
朱由检深深地瞅着钱宁:“可若是他的女人出了什么事情……”
钱宁一怔:“王爷,天石一时糊涂,可他信任王爷,他将奉圣夫人留在江南,只身入京,是确信奉圣夫人在王爷这里,万无一失。”
朱由检笑了:“是啊是啊,他对本王有恩啊……”忽然,他指示道:“钱宁,你也去一趟京师。”
“拦住天石?”
朱由检摇头:“他要做什么,怕是没人拦得住。不过也好,就算云天得手,我那三弟总还是要生孩子。行刺之道,终究不是根本之计。”
“那卑职到京师有何用处?”
“你钱家得到的那笔黄金,不是还在京师吗?”
“是……”
朱由检嘿嘿地笑了:“钱宁啊,钱是用来办事的,你不会舍不得吧?”
“王爷只要能让钱宁报得杀父之仇,别说黄金,钱宁这条命也一样舍得。”
朱由检站了起来:“好!你跟我来。”
魏忠贤留在江南“照顾”客印月的两个东厂太监,正在一处简陋的密室内大吃大喝。
门锁响动,两个太监抬头望去,立刻连滚带爬奔了过去。
门口处,站着朱由检和钱宁。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朱由检坐到桌前:“本王要杀你们,不会等到今日。”
钱宁关上了门。
“可知道本王为何不杀你们?”
“王爷大恩大德。”太监之一讨好着。
朱由检笑了:“本王恩德,广披四海,却不会为你们两个狗头!本王不杀你们,是要用你们,”他停顿一下,“给那魏忠贤报个信。”
“是。王爷要奴才说什么,奴才就说什么。”
“魏忠贤要是问奉圣夫人的事,你们怎么说?”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奉圣夫人不愿返回京师。”
朱由检点点头:“为何啊?”
“王爷盛情款待,夫人流连忘返。”
“还有呢?”
两个太监对视:“还有就是杨天石在这里……”
“放肆!”
两个太监叩首:“是是是。”
“此事与奉圣将军无关,你们要记住,奉圣夫人奉的是哪个‘圣’。”
两个太监恍然大悟:“是是是,奉圣夫人在江南奉迎陛下,恭请陛下巡幸江南。”
朱由检笑了:“说得好,可那魏忠贤不会相信,不过不要紧,当今陛下会相信你们的话。”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不知朱由检为何这么说。
“从现在起,你们两个跟着钱大人,一切惟钱大人之命是从。”
“是。”
朱由检和钱宁在院落中走着,他忽然问道:“钱宁,你说,京师情形会如何演变?”
钱宁沉吟了一下:“东林党与阉党怕是势不两立。”
朱由检点点头:“两败俱伤,或者,一死一伤。”
“小皇帝宠幸的始终是阉党。”
“说起来,我那三弟也算个精明人。虽说痴迷奉圣夫人是他的致命伤,可大事上他决不糊涂,不然他也当不上皇帝。可一旦当上皇帝,就会把身边的人当做自己人,殊不知,给他挖坟墓的就是这些自己人。”
“王爷要利用这一点?”
“顺水推舟。”
京师,首善书院已是一片废墟,几乎看不出这里原先的模样。东林诸贤翻动着废墟,好像正在用烧焦的木材搭建房子,仆人们从旁递送着斧头、榔头、钉子等工具。
杨涟和熊廷弼也在跟着一起干。
内阁处大门口,魏忠贤整衣而跪,朝廷中投靠了魏忠贤的官员们立在后面。
刘公公正在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内阁,朕之办事所在,然阁臣屡屡与朕为难,要之何用?特命魏忠贤兼领内阁阁务,以遂朕意。钦此!”
首善书院搭建起来的不是房子,而是用烧焦的木头钉成的一个门脸,犹如牌坊,牌坊两侧犹是: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没有横批,只有手写的“内阁”二字,看来这是杨涟及东林党一种悲壮对抗。
已成焦木的桌案上,有内阁印信和文房四宝,杨涟端坐中间,向侍立两旁的东林官员们言道:“陛下将内阁阁务付与阉党,从此朝政尽在内宫,有家无国。国家国家,虽然家国一体,然终不能化国为家,以江山社稷为皇室独擅之资,而国事不为。历朝历代,宫阉之暗,暗无天日,而我大明尤甚,老夫一息尚存,绝不容阉党坏我朝纲。连日以来,老夫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跪呈陛下,竟不得入宫门,而陛下听信阉党,将朝政尽付刑余私昵,从此朝将不朝,国将不国。然我东林精神不死,既不能上奏天听,犹可广披万民,昭示天下。所谓国家有难,民重君轻。今我东林诸贤,借此一方焦土,一息尚存,为民请命。”
东林诸贤闻听时皆面有悲壮之色。
内阁处,阉党官员们紧张地瞅着坐在桌案前的魏忠贤和刘公公。
魏忠贤忽然笑了:“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了,他杨涟还想做什么?”
“他要将诬陷公公的二十四大罪公诸天下。”
“你们以为我会怕他吗?”
“公公大权独揽,自可治他的罪。”
魏忠贤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陛下要我主持阁务,可并未罢他的官。杨涟三朝元老,要治他的罪,总得有些个真玩意儿。”
“他的罪过多啦。”
“说说,说说。”
逢迎的官员竟然语塞:“其罪之一,哦,之一嘛,那自然是,是不服从公公。”
“废话!”
“他敢弹劾公公二十四大罪,这就是他的罪!”
刘公公开口了:“陛下要魏公公主持阁务,可并未罢了杨涟的官,所以说嘛,杨涟仍有弹劾之权,他要做什么尽管去做。”说着瞅着魏忠贤,“魏公公也尽可不理不睬,你说是不是呀魏公公?”
“不错。再说了,杨大人毕竟是本公公的亲家,我也不想他出什么事情,至于他定要与公公我为难,陛下自有圣裁,公公我何怕之有?”
“是啊是啊,”官员附和,“所谓公公的二十四大罪,在卑职看来,都是虚的,什么独断专行啊,以权谋私啊,侵吞税赋啊……”
魏忠贤忽地站起:“哪个说我侵吞赋税?”
官员一怔:“就是那杨涟啊!辽东总兵熊廷弼要购买火炮,可朝廷没钱,他诬陷是公公们侵吞了朝廷税赋,杨涟要清查……”
“混蛋!”魏忠贤骂道。
众官员都不吭声了。
刘公公站起来:“魏公公,请跟我来。”
出到门外,刘公公问:“怎么?怕了?”
魏忠贤恨恨地说:“何不向陛下请旨,宰了那老不死的,一了百了。”
刘公公拉着魏忠贤坐到院中的石桌前:“杨涟三朝首辅,不断与皇室为难,是出了名的,可杨家忠诚于朝廷,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朝廷。陛下虽然年轻,对杨涟的忠心从不怀疑。一个‘忠’字,为臣之本,杨涟有了这个根本,自然有恃无惧。”
“这老东西要置你我于死地,你没听到啊?”
“此事用不着陛下出头,你我自可料理。”
首善书院废墟处,杨涟端坐在烧焦的桌案后,熊廷弼刚刚陈述完,仍是情绪激昂。
杨涟问道:“熊大人,你可知清查江南赋税意味着什么?”
“我只要采购红夷大炮,为大明镇守辽东。”
“你要清查到陛下头上。”
“陛下不会亲到江南征税,都是那帮子太监充任朝廷税监使,若无侵吞之事,国库为何是空的?”
杨涟点头:“好,老夫这就写折子,陛下若是还不召见,老夫便将此折公诸天下。”
杨涟拿起面前的毛笔,听到锣声传来。众人朝前望去,只见魏党官员一行来到近前,站到两边,与东林官员衔接,随后便是大批持梃东厂太监,紧随其后,奔向众官员身后立定。一顶大轿在杨涟对面停住,赵琪掀开轿帘,魏忠贤走下轿来,两个太监在魏忠贤身后举起了“内阁”牌匾。
魏党一行皆施礼:“给公公大人请安。”东林官员却是动也不动。赵琪将凳子搬到魏忠贤身后,魏忠贤没坐,瞅着对面的杨涟:“杨大人辛苦。”
杨涟讥讽道:“宫里公公,宫外大人,朝里朝外的忙,那才真叫辛苦。”
魏忠贤坐下,仿佛没听出来:“为陛下办事,再辛苦也是应当的。”
“目不识丁,且能将朝政打理得陛下赏识,从此科举之制可以休矣。”
东林官员们笑起来,魏党官员想笑又忍住。
魏忠贤恼羞成怒:“老子是不识字,可老子至少还懂事,不像杨大人,不在其位,还占着茅坑!”
“既是这么说,熊大人,给魏公公念念,也好让公公知道,这‘懂事’的茅坑可不是白占的。”
熊廷弼拿起桌上的奏折,展开念道:“公诸天下:魏阉忠贤之二十四大罪……”
魏忠贤忽地站起:“住口!”一个太监立刻捧过尚方宝剑,魏忠贤接过,双手捧着:“尚方宝剑在此,老子看哪个敢捣蛋!”
熊廷弼也嗖地抽出腰间宝剑:“你有剑,老子也有!”
“放肆!尚方宝剑在此,如陛下亲临。熊廷弼,你要造反吗?给我拿下!”
两个太监上前欲扭熊廷弼。
熊廷弼虎目圆睁,横剑在手:“老子看你们谁敢!”
魏忠贤气急败坏:“反啦反啦!拿下,给我拿下!”
杨涟终于起身:“慢!”他走到魏忠贤跟前,“魏公公,你究竟要做什么?”
魏忠贤瞅着杨涟,朝两个太监摆摆手,太监们退下了:“杨大人,忠贤是来办公的。”说着,将尚方宝剑捧在胸前,借以壮胆。
“东林书院一片废墟,并非公公办公之所。”
“杨大人办得,忠贤也办得。”说着,捧剑上前。
一个太监端着剑托,趋步上前,摆在杨涟的桌案上,两个举匾太监也上前,将“内阁”牌匾横置在桌面上,两边扶住。赵琪端着板凳上前,摆放在桌案一侧。如此一来,格局为之一变。
魏忠贤将尚方宝剑恭敬地放置到剑托上,随后跪下,深深叩首,起身坐在一侧。
杨涟见此,带着东林诸官转身就走。
魏忠贤喝道:“站住。”太监们闻声,持梃拦住。
杨涟等转身:“魏公公,既已鸠占鹊巢,你办你的公,我走我的路。”
魏忠贤有恃无恐地:“陛下圣恩,命忠贤兼领阁务,杨大人并未免职,就是忠贤的阁员。忠贤要办公,杨大人却要走,这不合适吧。”
“老夫正在弹劾魏公公,道不同,不相与谋。”
魏忠贤一摆手:“那是小事。”
“哦?魏公公以为何为大事?”
“自然是陛下之事,国家之事,朝廷之事。”
杨涟有些惊奇:“魏公公果然大有进步。”
魏忠贤掏出一个信封:“这才是国家大事。陛下得知,要奴才与杨大人共同办理。”
杨涟欲前又止,十分踌躇。
“给杨大人看座。”
太监将一条板凳摆在魏忠贤对面,杨涟举步慢慢上前,坐下了。赵琪接过魏忠贤手中信封,捧到杨涟面前,杨涟瞅魏忠贤一眼,掏出信封内的信件,展开,看着看着,杨涟忽地站起:“这是反间计!”
所有官员都不明所以地望着。
魏忠贤却慢悠悠地问道:“身为辽东总兵,私通逆酋,熊廷弼,你还不招供吗?”
熊廷弼大惊:“什么?这是胡说!”
杨涟指斥道:“魏公公,熊大人为我大明坚守边关,劳苦功高,后金逆酋久欲除之而不得。”他挥着手中的信件,“此乃敌酋诬陷熊大人的诡计,绝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