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间天就渐渐阴下来,铅灰色的云块聚集在头顶,天空中像筛豆子一样落下急急的雨。
急雨打在这一大簇高高低低的竹屋上,发出叮咚的声音,簌簌的仿佛下到人的心里去了,冰冷的,无处不在的钻进去。顾无忧的眼睛里终于没有了笑意,她安静的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织成的雨雾。
她安静下来时才是真正的她,方寂晚觉得,那个灵动慧黠的女子眉宇之间总淡淡围绕着一圈忧郁和说不清的心事,她像一只被牵着的风筝,再如何笑傲青云,恣意挥洒,一根线却始终连在红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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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寂晚来了,她撑着一把乌竹细骨黄皮纸伞,就那么娉娉婷婷立在窗前,雨雾迷茫之中看不清楚表情,只是仍然美得像朵深红色的蔷薇,深红色的拖裳,深红色的披帛,被雨一溅,颜色更沉了几分,衬得她的肌肤莹润得耀目,她道:“我可以进来吗?”
顾无忧没有做声,她已款款收了伞,步进了竹轩内,做她们这一行,不知何时会有风雨,早已练就充耳不闻的本事。
方寂晚道:“你那天擒到的人是我。”
顾无忧终于转过身,面向方寂晚,她虽然是个倔强的女孩子,但并不是个孤僻的女孩子,相反她很为人着想,尤其对方是方寂晚这种职业的女人,更是有礼貌。风吹落英纷纷下,几许飘落绣褥上,几许陷于泥淖中,如果有选择,谁愿意做这种古老的职业?
“这件事跟我已没有关系了。”顾无忧平静道。
方寂晚身上冷清慵懒的气质仿佛被这大雨淋得越发明显突出,她的声音仍是那么低哑柔媚:“靖王并不是存心演出戏来欺骗你,他的母亲的确被宁王下毒,为了获得宁王处心积虑谋害他们母子的证据,我扮作暗宗宗主的模样和宁王交易,接下这笔生意,就是要让其他人相信,确有其事。”
“而我就是那个目睹整件事的证人”,顾无忧冷冷道。
方寂晚眯起好看的眼睛看着她:“那支箭并不会伤他要害,但我们都没有想到你会帮他挡箭,更没有想到,你会诈伤擒住我,为了不让你掺和到这个事情中来,他不得已把你请到这里来,这里是他散心时独居的地方,从不容许其他人久留的。”
顾无忧似乎不想再提那晚的事,那件事让自己像个傻瓜,人家是扮着楚楚可怜,步步为营,自己是一腔热血的去奔赴一个笑话,还是韩嘉说得对,武功高强有什么用,计谋人心才是更有效的。
顾无忧道:“是他让你来说这番话的?”
方寂晚臻首轻摇,红唇微抿,颠倒众生的一笑,道:“如果你认为是这样,那你太不了解他了,也太小看他了。”她款款提裙起身,姿态妙曼,用她那双好看的手撑起了伞准备走了。她拈着裙裾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地道:“不过你怎样看他已经不重要了,像你这样的姑娘,眼睛里揉不下一点沙子,你怕是不会原谅他了吧。”
顾无忧看着那朵在雨中消失的蔷薇,仿佛还能听到她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心里忽然很纠结难受。
我真的无法原谅他了么?我对他刚刚产生的那点情意难道已经被欺骗冲得消散了么?
其实,顾无忧还有句话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解释这件事。
有位大师说过,不吃饭的女人可能有,但不吃醋的女人一个也没有,其实顾大小姐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她究竟是生气韩嘉欺骗她耍弄她,还是生气方寂晚出现在这里,告诉她韩嘉的秘密,或者两者皆有之。
雨下了连绵几天,五月梅雨天气就是这样子,只要连续几场大雨,温度就回到了初春薄寒时候了。夜晚雨更大了,顾无忧这两天心事重重,翻来覆去总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睡不安稳。朦胧中总觉得有人来到床边,轻轻为她拉起被子盖好,立在旁边凝视她一会儿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伴随着淡淡的叹息。
第三天夜间,雨势好像小了些,只是叮叮咚咚的滴答声连续不断,顾无忧假装熟睡,过了约一个多时辰,那人又来了,习惯的为她掖好被子,正缩回手的时候,却不料忽然被她从被窝里伸出的手握住了手腕。
韩嘉微怔,一抬头却对上了暗夜中她明亮的眼睛,像寒夜星光。
顾无忧道:“你不敢见我么?”
韩嘉沉默片刻道:“此间事一时不会了,我明天送你走。”
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窗外的雨声淅沥沥的越发清晰。
“为什么?”顾无忧打破静谧。
“汴京城里几大势力的争斗越来越趋明显,也许不日会有变动,我不想你留在这里。”
“你真不想我留下来?”顾无忧炯炯的看着他。
韩嘉略略偏移了目光,似不敢接触她清如泉水的眼神,而专注的看着她身上拥的如云被衾,仿佛在看什么非常奇异的东西。顾无忧注视他良久,终于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道:“既如此,你还来做什么?”
韩嘉手腕上感觉一凉,他知道,那只他梦想能握住的手已经离开了,他的心直直的往下沉,沉入无尽深渊……
自从遇到韩嘉,顾无忧觉得自己很倒霉:她刚刚被韩嘉从京郊的湖心竹屋送走,进了城就遇上了小偷,一个大眼睛亮闪闪,圆脸有一对酒窝的小叫花子想偷走她的钱包,被她及时发觉,但被那小叫花子蹭得衣裳上两块黑手印!生□□洁的顾无忧又不忍心欺负小朋友,只好自认倒霉给他点银子放他走了。
现在,她已经连续遇到了三家挂着“客满”的客栈,忍无可忍,顾无忧冲进一家看起来门面最大,非常气派的客栈,大声叫道:“掌柜的,有没有上房?”
掌柜的胖胖的,笑容可掬:“姑娘,小店已没有空房了。”
顾无忧气极反倒怔住了,良久才喃喃道:“难道今年京城的客栈都如此发财么?”
掌柜的仍是赔笑:“姑娘是外地人吧,你有所不知,今年春闱开得比较迟,和‘百巧节’撞一块儿了,赶考的士子和进京游玩的客人非常多,所以今年京城的客栈人满为患啊。”
顾无忧喃喃道:“难怪,我说我怎么这样倒霉。”
百巧节,是二百多年前曾一统天下的夏朝皇帝为着心爱的皇后宋百巧而设立的节日。据传帝后鹣鲽情深,皇后去世之后,夏帝为了纪念爱妻,将其芳诞五月初八作为一个节日,连续三天放河灯,祝春归,百巧节在晋朝民间流传甚广,每年的五月初八、初九、初十晚上,家家扎花灯,无数的花灯堆成无数的鳌山,杂耍、庙会热闹非凡,未婚男女常在此节相会定情,家家女子都焚香乞巧,期望自己能也有宋皇后的福气和灵慧。特别是京城里,五月初八那天烟火大会,金吾不禁,各方的烟火制作名匠都齐聚一堂,争奇斗艳,一展绮丽,为百巧节增添了颜色,引得各州的人在这三天慕名前往一赏烟火大会。
顾无忧明白过来就耍起赖来,软磨硬泡:“不行,掌柜的,你一定得给我找一间空房出来,不然我真的得去睡破庙啦”
如果是一般人如此耍赖,早被人赶出去了,但掌柜的面对的这个神仙一般看起来又聪明又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实在是发不出脾气,况且她穿的衣服都是质地高贵,做工精细,怕是那家外省大员的小姐偷跑出来的,他只好按捺住耐心道:“姑娘,你别为难我了……”
“钱掌柜,把我留的那间上房给她。”
掌柜的话还未完,就被人打断了。
顾无忧循声抬头一看,楼梯上站着一人,蓝衫黑靴,容貌不凡,他身上散发着少见的威严,正是海通钱庄的大东家管如意。
他一步步走下来,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但谁也不能够忽视的平静。
他对钱掌柜说:“你把这位姑娘带去后院碧霄阁二楼天字号房。”
钱掌柜满脸堆笑道:“好的,小的马上去。”对着顾无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顾无忧诧异的看着管如意,道:“你是这里的老板?”
管如意叹了口气道:“顾小姐,难道你没有看见这客栈外面的招牌上印着海通的商徽?”
四海客栈,接纳四海之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京城最豪华昂贵的客栈,当然也是海通的产业。
不愧是京城第一大客栈的房间,房间不仅宽敞明亮,金碧辉煌,而且布置得舒适干净,薄薄的绫帐无风自动,兽焚龙涎,壁饰名画,地上铺设的是柔软的地毯,桌上甚至放置着芬芳的鲜花和一水晶瓶的葡萄酒,血色的酒,产自遥远的西域。
这里一应用具都是新的,鲜花和酒显然是刚放上去的,娇艳的花瓣上还有欲垂欲滴的露珠,酒还没有“醒”,顾无忧对这种酒相当有经验,因为谢逸之喜欢喝这种珍贵的酒,她知道在遥远的西域,这样的酒需要倒出来让它“醒”,酒也有生命,也有睡眠。
顾无忧还来不及道谢,只见管如意在中间的椅子上随意的一坐,问道:“你们吵架了?”
顾无忧被他问中心病,不觉有些讪讪,道:“谁和谁吵架?”
管如意道:“若非如此,那么大的靖王府你不去住,满大街的找客栈住?”
顾无忧想了想,道:“是不是收留我是看他的面子?那我可先告诉你,我跟他以前什么关系都没有,现在更是,我宁可去睡破庙也不愿受你这个人情。”
管如意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道:“不妨,我并非卖韩嘉的面子,只不过这里是我平时的居所,顾小姐可得考虑好了,若以后有什么误会我可不管。”
顾无忧这才知道,难怪这房间如此的奢华富贵,原来是管如意留给自己的客房,想到这一层,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要住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但顾大小姐向来是外面不肯露怯的人物,她道:“那就多谢管公子了,这里这样极尽奢华富丽,我都不想住别处了。”
管如意仍是带着那意味不明的笑:“那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五月初八,月上柳梢头,街上已是一片热闹景象,成堆的鳌山把京城照的如同白昼,街上游人如织,人声鼎沸,几辆青壁油板车不知载着哪家的小姐去私会情郎了,猜灯谜的,玩杂耍的,卖油糕汤圆蝴蝶酥的,卖面具珠花香包的,叫卖声不绝,笑闹声不绝!
只是这街上如此的热闹非凡衬得碧霄阁二楼的顾无忧更显落寞清冷,她趴在窗口上看着街上兴高采烈的士子仕女,烟熏火燎的灯会,人来人去……忽然,穿过层层人群,她鬼使神差的看向了不远处,河岸一株桃花树下:那里有一个淡淡的人影,负手而立,就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冷清的背影,已使得全城的人潮和声音都成了他的陪衬,不论这世间再怎么喧嚣,红尘再怎么繁华,他仿佛都可以脱世而出,丝毫不染,那种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全天下当然只有一个人有——谢逸之。
顾无忧当下不再怀疑,推窗轻轻一按,翻身掠出,追了上去。
一派繁华如浪潮的京城,万家灯火把一切都照得不真实,处处歌舞升平,清歌馆前的女伎扎的灯山无比花俏玲珑,流光溢彩,堆得简直有两层楼高了,把旁边的行人的脸都映红了。
忽然,那上面有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像淡烟一样飘过,过路的人揉揉眼睛再看,夜空中哪里还有人影?
路人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今年烟火大会的花灯扎得太旺了,连花灯娘娘都出来了。”
碧翠湖,鸣凤山,天长云淡,山高月小,林风微寒,野花飘香,站在山顶上往下望去,整个汴京风光都收在眼底。
谢逸之和顾无忧一前一后飘落在山顶一处平地,淡淡的月华把谢逸之笼上了一层模糊的晕光,山风吹得他的衣带翻飞,恍惚要随风化去,顾无忧在他背后站定,想起了在摘星山庄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小时候的记忆和现在景象重叠,竟分不清哪是虚幻,哪是现实,都是那么不真实。
谢逸之回头看着她,脸上慢慢洇开了笑容,道:“你不是最多话的么,怎么这样久不见,倒转了性了?”
顾无忧明眸流转,道:“现在山上的桃花正盛,宫里的园子也是百花竞放的时节,师父怎么舍得放弃每年赏花的大好时光来找我,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谢逸之微愠,打了一下她的脑袋,道:“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出来几个月倒成了野丫头了。”随即,抽出一个半尺来长的扁平的方匣递到她手中。
顾无忧愣了一下,打开一看,竟是一枚小巧精致,宝光流溢的金步摇,打造得巧夺天工:柄身是两股一般粗细的金丝相绞而成,柄头类似椭圆型,全部用细细的金丝错镂编织成繁复古朴的缠枝花蕾,椭圆的一边有一溜儿五个小孔,每孔坠下细细的金链子,链子中间零星嵌着着米粒大小的宝石,链尾用五颗镂空小金珠压尾,整个金步摇在夜光下也是流光溢彩,不同的角度折射着不同的光线。
顾无忧一见此物,“咦”的一声,十分惊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问道:“师父,这是给我的?”
谢逸之道:“明天五月初九,某人生辰,我在嫏嬛阁偶然看到本书,记载着这种东西的图样,试着给你做了一个。”他把制作这么巧夺天工的东西的过程说的好像吃顿饭那么简单。
顾无忧一愣,随即又惊又喜,惊的是师父从来崇尚天然,厌恶繁奢,居然为了自己去学制作女子饰物,喜的是他居然为了自己的生辰千里迢迢的赶到京城来。她不由得心下一甜,道:“那师父可不可以在生辰之时答应我一件事?”
谢逸之皱了皱眉头,道:“只要不太离谱,应该可以。”
顾无忧欣喜道:“绝对很简单,不为难师父,明日黄昏,师父来四海客栈找我。”
谢逸之略一思索,不疑有他,点头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