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屏风

铜雀门依旧, 放置着宋百巧画像屏风的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没有被动过。

卢皓南将所有珍宝运走,独独留下这间房,这里面的东西他一样都没有取走, 连位置都不曾改变, 不知有什么用意, 也许他想保留和她一起的印证。

韩嘉忍不住问道:“天下堪舆图到底在哪里?”

顾无忧一指屏风:“就在这幅画像上。”

韩嘉摸了摸散花绫, 狐疑地看着她, 薄薄的单层丝绢,并没有夹层。

顾无忧道:“你把这幅图拆下来,小心一点。”

韩嘉依言, 运力轻轻一捏屏风的四角,用内力震碎了屏风框架, 绢布软软脱落下来, 丝毫未曾损坏。

顾无忧接过散花绫, 缓步朝外走去,一直行到温泉池边, 一扬手将那幅画像丢进了水中。

在一些古老的家族或者帮派中,有一些秘密的图,为了防止他人窥视,就涂上特殊的药水,需要用水、火、甚至是药物来显影, 这个方法, 他自然明白, 所以并未阻止。

散花绫是密而韧之织物, 纹理紧实, 着色力强,用散花绫作画写字轻易不会褪色, 但这幅散花绫一投入泉水中,画上的人像就开始模糊。不一会儿,人像不见了,散花绫上渐渐显出了一幅地形图。

原来这就是天下枭雄梦寐以求的天下堪舆图!

天下堪舆图原本是宋百巧带出嫏嬛福地的,最终也还是由她守护着,原沧海的确用心良苦,可是,他爱他,但宁愿让她死后才完璧归赵,让她死后尽享无上哀荣,却不让她在活着的时候嫁给墨如瑾。

顾无忧蹲在牵住绢布一角轻轻一抖,等她停下来的时候,绢布上居然一滴水都没有!这不是一般的散花绫,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韩嘉捧着天下堪舆图,双手有些颤抖,这一刻他终于等到了!

“哈哈哈……哈哈……”他抑制不住地仰天长笑,胸中多年来的抑郁一吐而尽,那些孤独的岁月,那些忍辱的往事,那些黯然神伤的遗憾在此时看来都是值得的。虽然他贵为皇子,文才武略不输他人,但是母妃出身低微,所以地位并不牢固,昭帝有四子,再加上传说中的大皇子共有五人,谁能继承帝位?一入宫门深似海,每天都在算计阴谋中度过……他看着手中的天下堪舆图,眼中是不敢置信、狂乱、惊喜、激动,这一切担忧即将结束!

一图在手,江山我有,终于得到了天下堪舆图,那大好的河山,从塞外到南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这里到这里是锦州地界,嗯这是叠翠山要塞,不错,塔儿山脉居然有铜矿……”

“现在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你对我的承诺怎么算?”

小心地收起了天下堪舆图,韩嘉面带微笑,慢条斯理道:“什么承诺?”

顾无忧心中一沉,不该太相信韩嘉的,勉强笑道,“原来殿下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韩嘉一双寒光凛凛的眼睛若有意似无意,“就算我不去天山,有人也不会放过他。”

这话来得蹊跷,除了韩嘉,还有谁知道谢逸之在天山?

这其中牵连到什么恩怨情仇,到底还有多少事师父瞒着她?

黑水之城,并非一切都像世人传说的那样触目所及之处都是黑色的。

到处都是蓝色的,甚至连堆砌宫殿的石头都是淡蓝色,不知道从哪里觅得,有的蓝色像空谷幽兰一般孤清,有的蓝色像大海一般浩瀚深邃,深深深浅浅的蓝色充斥着人的眼睛,但又奇异的和谐,搭配的人不仅喜欢蓝色,而且很懂得如何运用色彩。

宫室空旷,一望无边,没有隔断,空得叫人害怕,唯一的装饰是屋顶上垂下的多幅白纱来隔了人的视线,白纱如云,蓝幕如天,让人恍然以为身处在神仙的天宇之中,俯瞰世间,万物都是那么渺小。

室中只有二人,宽袍大袖,仿着古风相对跪坐,矮几上有一套精美的茶具,旁边小火炉上搁着一个陶罐,水开,呈蟹眼状,其中一人玉冠木屐,泠泠若林下散仙,神情悠然,他拿起茶匙小心的将茶叶倾入陶罐中,“我从来没有用天山雪水烹制过九芸春,这是从优昙花生长的地方取出来的冰块融化而成的,不知道比不比得上延州潮音泉的泉水。”

另一年轻人身上则有清冷的气息,混着药香,“恐怕要叫先生失望了,我不会去延州。”

水滚开,茶叶在其中翻滚着,有轻微的响声。

玉冠木屐之人放下茶匙,转而去温壶,一提一放,他的姿势看似随意,却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只有坐他对面的年轻公子知道,这个看似放诞貌若散仙的人的武功是多么可怕,他的内心是多么阴郁。

“你们俩兄妹的宿命早早出生之时就注定,只能有一人存活,你不去,也没有用,逃避不了的。”他笑了笑,子衿青青,闲散优游,却无端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仿若一只危险的兽。

“除非——你有把握打赢我”。

“你若想杀她,早在她出世之时就可以杀了她,无需大费周章等到现在。”年轻公子淡淡道。

“不错,要一个人死太简单了,痛只是一瞬间的,若叫一个人长久的痛苦,刻骨铭心的痛苦,才是折磨。”烹茶之人为对面的人杯中徐徐注入茶水,汤色纯净,清香扑鼻,端的是好茶,却不知为何凝了一股怨气。

年轻公子轻抿一口,皱了皱眉,就随手将茶倒入身旁的漱口盂中,道:“选材火候俱是恰到好处,只可惜先生的一腔怒火将九芸春的清香完全掩盖了。”

“烹茶不仅讲究材料和水质,也看火候,现在这个游戏恰到火候了,该是品尝的时候了。”

玉冠木屐之人斜睨着年轻公子,道:“你还是不愿意去?”。

虽是询问,他身上那危险的气息却越来越浓,一双袍袖无风自动。

年轻公子沉吟,叹道:“如果先生一定要见到一个结果,我愿意用我一命换她一命,她……是无辜的。”

玉冠木屐之人现出诡异扭曲的笑容,“无辜?她的存在就是孽,她只该怪她的父母为何要将她生下来。”

年轻公子道:“先生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她身上流的血有一半是风姨的,你杀了她,风姨在地下可会原谅你?”

“不要提这个女人的名字!”玉冠木屐之人一听到“风姨”两个字就顿时变色,振衣立起,他先前酝酿的强烈的内力和杀气宣泄而出,形成一股漩涡在室内回环,“哧哧”白纱破碎,漫飞不已,桌上的茶具一起破裂,炸成数片,红泥火炉上的蓝焰妖冶地一跃而起,助着这怨气。

劲气方熄,一室狼藉,年轻公子却不躲、不惧、不让,但碎片到了他周围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墙,失去了力道落下来,却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先生若执迷不悟,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玉冠木屐之人瞬间收了怒气,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也好,等看过了天下堪舆图,我就可直接参加太子和无忧姑娘的婚典了。”

年轻公子本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浑身一震,回首问道:“婚典?”

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烹茶之人负手而立,神情十分得意,十分愉快。

只要看到他人痛苦,就是他最大的乐趣,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看别人的痛苦既然和挣扎,看贱如蝼蚁的蝇营世人如何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上演一幕幕残杀、出卖、阴谋的戏码。

窥探人心中最深的邪恶并诱发这些邪恶,他太熟悉要怎么去做。

他笑容愈盛:“你的好弟弟为了要报复你赢过你,对天下堪舆图和无忧姑娘是志在必得,可惜……”

“可惜什么?”先前一派清和的声音有了破绽,有关心的意味,关心则乱。

“可惜她并不喜欢韩嘉,她喜欢的人是你,却为了沙尸毗花要嫁给韩嘉,你若不出现,怎么证明你已经没事了,不需要她违背自己的心意的嫁给韩嘉?”

玉冠木屐之人侃侃道来,而一双锐利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年轻公子,似乎要从他身上找到伤心、失望、痛苦的迹象。

那是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情啊,他为将要看到的表情而隐约地兴奋着。

可惜他没有看到,失望之余他又有点喜悦,终于有了对手,这个年轻人太不简单了,能把自己身上的气息收藏得一丝不露。

他等待太久了,也十分寂寞,需要这样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来陪他玩这个游戏。

年轻公子沉默了一会儿,毅然道:“好,我跟你去,上一辈的恩怨,还有我们之间,的确需要做个了断。”

顾无忧看着韩嘉和谢逸之相像的脸庞,想起天山那边极有可能危险重重,谢逸之有性命之忧,不由又急又怒,一颗心如同放在油锅里煎,“如果他真有不测,那么这帝陵就是你我葬身之地!”

这番话不亚于火上浇油,韩嘉的妒火被这话完全激发,他心中想过如果顾无忧答应嫁给他,如果顾无忧对他还有一点点情意,他就拼着被师父责罚也要救她,但是她的心却全在那个人身上,宁可拉他同归于尽也要替他报仇。

这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未曾谋面,已经夺走了父皇的宠爱信任,夺走了他第一次爱上的女子。

韩嘉心中恚恨极了,突然欺身上前,一把将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拉入怀中,不顾一切,低头重重吻了下去。

“啪”,重重的一巴掌打在韩嘉脸上,她趁他愣住一霎那挣开了他的怀抱。

韩嘉心中凉透,手抚上脸庞,是痛,但比不上他心里的痛,心如刀绞,“你真如此讨厌我?”顾无忧不能回答,她被韩嘉突如其来的行为震到了,只听到韩嘉继续道,“就算你讨厌我,我也不能放你走,你只能嫁给我。”

“无忧”,韩嘉温柔地唤她,语音虽柔情万种但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还在茫然无措中的顾无忧闻声抬头,毫无防备之下猝然看到了他的眼睛,闪着妖异的深紫色,那是练过摄魂大法的眸子,她心叫不好,但人在茫然的时候意志力最弱,他的眼睛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让她深深陷了进去。

“你过来”,顾无忧被他眼睛所控制,人也浑浑噩噩的,她仿佛看到眼前站的是谢逸之,月白色的袍子,长身玉立,站在流云居的牡丹花丛中,嘴角轻轻勾起,含笑看住她,召唤她“无忧,过来啊”,她不禁露出了笑容,朝着谢逸之走去,“师父,你来啦”。

在摄魂大法的控制下,人会产生幻觉,说出心中埋藏最深的话。

顾无忧走近韩嘉,轻轻靠在他胸前,道:“师父,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很喜欢你了。”

韩嘉听到她叫“师父”,知道她的心神已被控制,但又恨意不绝,她竟又将他当做谢逸之,带着清香的身体充斥了他的怀抱,这么温软,这么纯净,这么甜美,这么诱惑,韩嘉竟也似着了魔,捧着她的脸庞深深吻了下去。

她的唇从来没有被人触碰过,清甜柔软,彷徨无助,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处子特有的芬芳让韩嘉沉迷其中,他在她唇上辗转掠夺,品尝甘甜,不能自拔,也忽视了隐藏的危险。

“呛”,龙吟清越,两人身后突然有一柄剑,凭空出世,疾飞而来,目标是韩嘉。

这一剑虽挟怒而来,雷霆万钧,却在刺入的那一瞬堪堪停了下来,顾无忧一手扣住韩嘉脉门,一手握住剑刃,鲜血从她的指缝流淌出来,意外道,“皓南?你怎么也来了?”

她竟然为了这个欺负她的人握住了他的剑锋,那一剑正是卢皓南刺来的,但他宁愿没有刺出这一剑。

顾无忧看他神色,知道他误会了,急辩解道:“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嘉知道刚才是顾无忧救了他,引起了卢皓南猜疑,便故意道:“卢相不是早已仙游了吗,何以在夏朝皇帝的陵墓里出现呢,卢相做事真是常人难以揣测,可惜你去了燕桓那么多年,有些事情是你不能控制的”。

“就连和他相似的人,就算这个人……你也要维护他吗?”淡淡的怒意升起,他虽颇能察言观色洞悉人心,但一遇到和顾无忧有关的事就失去正常的判断,他竟以为是她爱屋及乌才救了韩嘉。那他算什么,他不是她从小依赖的师父,和谢逸之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甚至他还利用过她,抛下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