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毒发

回到天机宫已是半月以后, 天机宫的马车一向坚固舒适,坐在里面观赏沿路风景,走走停停, 倒也不急。

黑水教教主的确没有食言, 谢逸之的宿疾完全治愈了, 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他也没有耍阴谋诡计, 在沙尸毗花中再掺进其他的□□, 这是唯一令顾无忧感到欣慰的事情。

但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得不像真的。

如果一件事,你没有付出太多的代价而得到了不相称的巨大报酬, 那么一定有什么潜在的问题是没有考虑到的。

凝光阁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屋内干干净净, 一尘不染, 一块龙纹玉掌梳上还缠绕着几根青丝, 胭脂盒子半合着,铜镜光亮如新, 仿佛主人只是离开片刻。

顾无忧在妆台前坐下,揽镜自照,镜中是一张消瘦憔悴的面容,眼圈下隐隐有乌青,乌发毫无光泽, 纠结缠绕。

她瞧了半天, 取了玉梳, 一下一下, 梳着头发。

忽然, 胸中气息岔乱无法控制,几大要穴为这些散乱的真气冲击, 刺痛难当,顾无忧手一松,梳子跌在地上摔做几块,她撑着伏倒在妆台上,暗暗忍住疼痛,运功抵挡。

稍稍好些,她方坐了起来,伸手揩去额头的汗,似是这疼痛是极为平常的事,她已经习惯了。

顾无忧刚弯腰想捡起地上的玉梳碎片,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替她一一拾了起来。

顾无忧手一颤,但依旧没事人一样的直起身,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用手指代替了玉梳理顺枯涩纠结的发丝。

只是她不敢看镜中的人,镜中折射出谢逸之的身影。

“无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谢逸之方才一进来就看到她的古怪举动,不由生疑。

“没有啊师父”,顾无忧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可能是上次失血太多了,伤了元气,一路上又赶着回来,尚未好好调息,所以有时觉得头晕罢了。”

语气虽轻松,但她的手却止不住在微颤。

谢逸之装作没看到,将玉梳碎片交给她,不动声色的说:“嗯,我给你开个方子服了,这几天就不要到处走动,在屋里好好休息。”

“多谢师父”。

等了半晌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顾无忧装出一副倦意浓浓的样子:“师父,我想早点休息”。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以前她练功偷懒时,也是使用这种伎俩。

谢逸之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了她以前练功受罚偷懒的情形,也不多言,叮嘱了她几句就出去了。

待到谢逸之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顾无忧才无力地松开了手:玉梳碎片血迹斑斑,刺破了掌心。

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装得若无其事和他讲话。

七年前,摘星山庄里,顾如竹的话像钉子一样清晰:“不到万分必要的时候,不要溶药运功,我们体内的药混合了铁盒中的药,就是催命剧毒,显图之日亦是我们使命完成之日,百日之内必会毒发身亡。”

五月初九,云天浩瀚,冰轮匝地,遍地如霜。

凝光阁下面的花丛里荇影横斜,鸣蝉阵阵,十分清幽。

酒是汾酒,味醇,绵长,醉人而不自知。古来圣贤皆寂寞,但愿长醉不愿醒,顾无忧求的就是长醉不醒。

一杯刚递到唇边,就看到不远处的花园小径上,谢逸之提着酒坛行来。

轻袍缓带,踏月而来,溶溶清辉之下,他仿佛谪仙下凡。

“独酌不若对饮,不请我喝一杯吗?”谢逸之将两个酒坛放在石桌上,目光扫过她脚边散落的空酒瓶,淡淡道。

顾无忧凝望着他,心中酸楚,百转千回,偏偏又不能讲出来,只是默默地将杯子递给他。

“我不知你原来能饮”,谢逸之没有接,拍碎封泥,揭开盖子:“这两坛陈年花雕是无双酒庄的庄主杜承康所赠,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三坛,今天是你生辰,有了这两坛酒也算是不辜负良辰美景。”

他递了一坛给顾无忧,自己提起一坛,仰首就饮下。

顷刻,坛内涓滴不剩,轻轻放下酒坛,他依然眸正神清,面色不改。

顾无忧犹豫了一下,也学他抓起酒坛就往口中倒,却被酒劲呛得连连咳嗽,正待放下,一看谢逸之正在旁边似笑非笑的等着,不由心一横,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

如果第一酒庄的庄主杜承康知道自己的佳酿被人如此牛饮,定会跌足大骂。

一坛陈年花雕的后劲非常大,一口气饮下,就是男子也不敢轻易尝试,何况顾无忧?

果然,过了不多会儿,顾无忧就觉得眼饧腮热,心跳加快,头也有点晕起来。

到这时,谢逸之终于出声了,“去摘星山庄接你的时候,你才三岁,我当时想,风姨让我照顾你,可是你那么小,要过多久你才能到及笄的年龄?”

谢逸之一直冷冰冰的,悲喜不露于面,平时想听他多说一句话都不可得,今夜却主动叙起了往事,故此顾无忧格外留神的倾听,但一听到“及笄”又不自然起来。

谢逸之察觉到她的不自然,笑了笑:“哪知道二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真快。”

不知他的话用意何在,顾无忧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避免接他的话。

“无忧”。

顾无忧闻声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人影一会儿是两个,一会儿又合为一个,声音听起来也忽近忽远地。

灵台仅存的一丝清明告诉她:真的喝多了。

“但是我有负她所托,并没有好好的照顾你,反倒是你,为了给我求医吃了许多苦……”

忽然,只见顾无忧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他走过来。

“咕噜噜”一阵响,顾无忧脚下踩到酒瓶,身子习惯性向前倒去。

谢逸之怕她跌倒,伸过手来接住了她,觉得一个温软的身体侵入怀中,那感觉从未有过,心跳不禁漏掉了一拍。

眨眼间清醒过来,又不禁自责,早知她酒量虚大,就不该让她喝了那么多。

“师父……”

还知道叫师父,那也不算醉得太离谱。

谢逸之循声往怀中望,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直接、清澈、燃烧着让人沉沦的火焰,躲闪不及,心里蓦地腾起一股奇异的预感。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有蛊惑人心的作用,也许是朝不保夕的感伤影响了冷静,微醉之下,顾无忧突然攀住他的臂,重重吻上了他的唇。

她的樱唇冰凉,混着酒香,芬芳清甜,带着一阵阵麻痹神经的醉意,谢逸之从未想到过她会如此大胆,刚想推开她却又不由自主地沦陷,脑子里混乱一片,只觉得身子仿佛有什么在扯着,不断地往下坠……

“够了,不要再闹了”。

谢逸之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痛,促使他更快地清醒,他终于从那甜蜜得仿佛受了诅咒的魔境中抽出身来,轻柔但坚定地推开了顾无忧。

不防被他一推,顾无忧站立不稳,连着退了几步,倒在了花丛中。

花丛有半人高,投下的阴影将她脸上滑过的伤痛之色恰恰遮掩。

谢逸之狠了狠心,伸出去拉她的手又收回来,静静看着她:眼神清亮,哪里有醉酒的迹象。

缓缓摘掉发丝上沾的花瓣,语气平静如水:“师父,你不是想知道在黑水之城发生了什么事吗?若我告诉你我活不过两个月了,方才你还会不会推开我?”

五月十四,黑水之城,祭台之上。

祭台像一个孤独的影子立着,除了后面的黑水大殿外,四野空旷。

时隔数日,谢逸之再次登临,迎面当风,萧索无比,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样艰难过。

主殿之门訇然而开,步履声急促,来人抚掌笑道:“我说过你们一定会回来的。离去时用了半月,返来只用了五天,谢宫主想必消耗了不少功力吧。”

谢逸之眼绽锋芒,语气不善:“她的毒可有解法?”

黑水教教主摇摇头:“不知道。”

双眸渐渐有了怒气,谢逸之沉声道:“究竟要什么样的结果你才会罢手?”

罢手?

黑水教教主素来冷酷的眼中也有了一丝迷茫。

也许他把这两个年轻人当做了当年的顾如竹和谢风华的替身,要把多年前心中积压的怨恨、被挚爱之人背叛的痛苦尽数还诸于他们身上。

这是他活着的唯一寄托,当年亲眼见到的那一幕像毒蛇一样日日夜夜噬咬着他的心,如果不把这嫉恨发泄出来,他几乎要疯掉。

本来他的人生就没有希望,他也已经认命,可为什么命运之神要戏弄他,给了希望又要夺走?

自古多情空余恨,情到浓时情转薄。

“沙尸毗花的种子生长在绝峰之上,飞鸟不至,猿猴难攀,天地灵气所蕴,日月菁华所凝,花开并蒂,一蓝一紫,有起死回生之消毒弭疾之效,它的种子和果实都没有用,而且要得到种子必须等它自动从果实中脱落,所以说如非机缘巧合很难寻得,就算找到了种子不知道培育方法的话也没有用,它可能短短数月就开花,也可能十数年才开花,也可能永远就是一颗种子,只是有缘之人才有福享用。当年大夏朝魔教最盛之时,魔教教主偶尔得到两颗沙尸毗花的种子,却不知如何种,就保留下来,沙尸毗花的种子如果保存得当,千年之后仍可生长开花。”

谢逸之知他一定有重要的秘密要披露,这和他为什么要为难顾无忧有莫大关系,遂撇去急躁,静心听他娓娓道来。

“你并不是嫏嬛谢氏第一个男孩子。”黑水教教主忽然对他道。

谢逸之一怔,道:“你指的是大夏朝建立之前?那时的嫏嬛岛主的确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但那个男孩儿并没有活下来。”

шшш _t t k a n _¢○ 黑水教教主颔首:“不错,虽然嫏嬛岛神奇的堪舆阴阳气候会导致谢氏一直只孕育女孩儿,但万事万物并非绝对,偶尔也会出现变数,就如同你和那一代的那个男孩儿。你运气好比他好,你母亲宁愿改动嫏嬛岛的风水位置不惜弄得岛沉人亡也要替你续命,你风姨用自己女儿一命换你一命求我救治你,那一代的嫏嬛岛主却没有这么幸运,也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

谢逸之虽疏冷漠然,但听到这样的惨事,尤其是自己的族中之事,眼神已黯了一黯。

“彼时,那个男孩儿刚诞下,嫏嬛岛主在书上得知有这种花可以治疗岛生男子与生俱来的怪疾,就命令在中原游历的宋百巧留心去找。皇天不负有心人,被她在一处绝峰之上找着了沙尸毗花的果实,但离它自动落下种子还有一段时间,强取无效,所以她就等,也许是天意弄人,阴差阳错之下却被路过的魔教教主拾得,认为天降瑞兆,赐他神花,就有了图谋天下之心。后来大夏朝剿灭魔教之时,这两颗种子被宰相墨如瑾所得,墨如瑾一心助原沧海成就不世伟业,宋百巧带来的天下堪舆图还有她的智谋才华必不可少,但嫏嬛福地一向不插手中原逐鹿,很可能不赞成宋百巧卷入纷争,她这一回去就不会再出岛,所以他就隐瞒了得到种子的事,让她留在中原继续为原氏效力,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她做了大夏朝第一位皇后,天下堪舆图也不知为何分作两半,一半在墨府,一半在嫏嬛岛,其实两个半幅都是假的,宋百巧终生没有回去嫏嬛福地。”

“但是——她临死之前知道了种子落在墨如瑾手中,将这个消息消息传回了嫏嬛岛”,黑水教教主语声中有了一丝莫名的悲戚,“如果不是这样,阿华不会来中原,不会来顾家,不会发生以后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