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疑变

忽然, 楼下的人群不知为何起了一阵骚动,吸引了顾无忧的注意力,将目光转向了栏外。

韩嘉早已料到似的, 好整以暇, 捏着酒杯浅酌。

街上多了一些禁军, 将人群赶到了两边, 中间分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不多时, 大街北边行来一队人马,前面两对素色宫装女子开道,一人怀抱拂尘, 一个手挑香炉,另两人各提一只乌木藤花篮。

这四女皆姝色, 姿容清傲, 衣袂翩翩地引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轧轧行来, 车后四对龙骑军,衣饰华贵, 阵仗鲜明,腰间皆别着大内统一精制铜刀,亦趋亦步。

那马车长六尺,宽四尺,飞檐雕轭, 华盖巍巍, 兰桂为饰, 紫贝镶嵌, 拉车的马一律选用的北疆天目马。

这种马仪表神骏, 腿力极好,一般用于内宫贡品, 王侯公卿争相竞购一匹而不可得,极为珍贵,这马车的主人竟用了天目马拉车,丝毫不珍惜,连鞍络都是金雕玉护。

车辇停下,前面手执拂尘和香炉的宫装女子迈进了大门,款款行到大堂中间的那个桌子,抽出雪白的茧绸丝巾开始打扫,手提花篮的两个女子则从花篮中捧出花瓣沿着周围撒开,四对龙骑军守住大门,隔开人群,连迈出的步履都是一样的尺寸,绝不多一步,绝不少一步,训练有素。

天子脚下,这样的车辇倒是有点逾制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搞出这样的排场?

一只手从车帘后伸出来。

那是一只属于女人的手,不染蔻丹,骨骼匀称,比起时下民间流行的花汁染甲别有一番洁净的风味,袖子里露出的一截皓腕,让人联想到晶莹高山一捧雪。众人见了,立刻想“光是一只手已是无可挑剔的了,不知这手的主人是何等姿色……”

正揣测间,之间那车帘一掀一放,众人眼前一花,一个浅黄衫子的人影闪了出来。

她长裙曳地,盈盈若风花,落定后回身向车内那人一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清丽动人,眉目莹润,仔细看来,竟和顾无忧有些神似。

顾无忧不由“咦”了一声,那女子是在虎丘武林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郡主沈慧心。

但是,更大惊讶还在后面。

那人,就这样随随便便的从车帘后走出来,锦衣玉带,腰佩紫鱼,神态慵逸,眼神明亮,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本是最最尊贵富丽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却偏偏不带一丝烟尘气,斜纺暗纹月白袍用勾银丝宽带束起,袍摆赋淡彩丝线晕染着江山海牙纹,缠绣着密缕曼陀罗花蔓的宽大袖子自腕骨伏贴垂下,静静闪耀着银白色的光泽。

顾无忧从没见过谢逸之认认真真讲究过,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如此装束,的确很蕴藉无俦。

他厌恶繁饰精细,因惜人力艰辛,自己的日常用度只采六分,可以用玉版宣绝对不用澄心堂,若布衣穿着舒适,他也绝不会着绫裳。

谢逸之行云流水般地挽袂落车,报以沈慧心微微一笑,携着她的手进了天香阁。

她简直认为自己认错了人,刚要出声,突地背后一麻,喉头一滞,发不出声音了。

——回头,她恼怒地瞪着韩嘉。

韩嘉拉她坐下,掩好帘子,道:“你若乖乖的,待会儿就解了你的穴,否则,连你其他的穴道也一并封了。”

顾无忧无奈坐下,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大堂正中那一对玉人,看到被他执着的沈慧心的手,眼和心同时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来得令人不及防备,心里就那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麻痹和疼痛蔓延到掌心、指尖。

韩嘉看她微凝黛眉,似隐忍蹙痛,不由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冷,低声道:“不舒服吗?”

倘若搁在以前,顾无忧早就甩开了他的手,或者借故避开,不过今天很是不一样。

韩嘉心里明如铜鉴,微笑着,千万不要小看女人的报复心。

天香阁不愧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栈,大堂装饰得金碧辉煌,四角兰幔半挽,焚桂染膏不说,中间几步阶梯连着一方宽阔的平台,猩红绒毯,乃是表演歌舞之用。

后方整面墙都用暗红色椒漆漆就,衬着金粉鎏成的“天香”二字,铁钩银划中透着一丝妩媚风流,乃大晋朝第一位状元郎的手书,由平台往左右分转可以通到二楼,通透宽敞。

二楼临栏处都悬挂软烟罗制成的帘幕,远看如烟,里面的人看得见堂下,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面,直觉银红薄翠,倒也俗雅共赏,别具一格。

正对歌舞台的是一张金丝楠木雕就连篇牡丹百花齐放的方桌,乃是主位,桌面一色大红织金的络襟坠子锦铺。

四个美丽的侍女站在谢沈二人身后侍奉,这二人正安然坐在那儿,交耳低声说着什么,时带笑意,仪态安然,举手投足都让人赏心悦目,像一幅优美的画卷。

京城天香阁也是藏龙卧虎之所,满堂的人物竟没有一个及得上他们。

谈笑间,沈慧心似看到了什么,抬起头,忽指着邻桌的一个女子头上道:“逸哥哥,你看那支簪子,好不好看。”

那是一只金镶玉双飞蝴蝶逐花簪,玉质倒不是什么古玉,倒是那对红玉蝴蝶,做得极花心思,眼睛、触须莫不栩栩如生,仿佛要振翅离了美人发髻去了,一大一小,围绕着勾绵的花蕾花朵,随着玉色的深浅顺势雕就,浑然天成。

谢逸之懒懒瞄了一眼,一手执着玉箸轻轻敲打着金瓯,轻笑道:“你若喜欢,我便让换了来送你。”

朝旁边略侧侧头,那怀抱拂尘的侍女便走到邻桌,拿出一颗拇指大小的圆溜溜的珠子,放在那女子面前,脆声道:“我主人用这颗夜明珠换你的簪子,劳驾,将簪子摘下来吧!”

邻桌那女子哪见过这等凌人的架势,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往身旁男子身后躲去。

那男子身着亮紫色锦袍,风尘仆仆,黑靴染泥,一看便知,是哪个外地富贾,初来京城见识市面。他走南闯北,也有几分见识,见谢沈二人服饰隐约带龙绣,便知可能是皇亲贵胄,不能轻易得罪,但转念一想,自己也练过几天,仗着身材高大,况且自己女人面前怎能丢面子?遂怒道:“我凭什么要换给你,天子脚下,凭你就算是皇子皇孙也不能强占民财,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谢逸之看也不看他,拈块雪白的帕子慢慢擦手,仿佛多看此人一眼,都会沾了商贾的俗气,污了眼睛,他慢慢道:“你跟我讲王法?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完,将手中的帕子一握,然后放开,雪白的帕子碎成粉末,一点一点飘撒地上。

若说会武之人用内力将石头什么的硬物震碎,倒还简单,普通的内家功力练个十年八年都可以做到,但蚕丝乃至柔之物,是非常不容易被震碎的,除非高手不能做到,刚才也未见他吐气运力,随随便便就做到了,大堂内有练家子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打消了打抱不平替人出头的念头。

谢逸之对那拂尘侍女一扬眉,似嗔非嗔:“素女,还在等什么?”

素女领命,伸手就向那女子头上摸去,紫袍男人显见也是懂些粗浅功夫的,见状大怒,撩袍提脚便踢向素女的手,素女也不避,直到脚到了面门三寸之处,手中拂尘微动,缠上了紫袍男人的小腿,轻轻一掸,只见那紫色的粗笨身子便直向外摔去,几个咕噜,滚出了大门。

这边,素女已从吓得瘫软的女子头上摘下了发簪,用雪白的丝巾仔细擦拭过,才恭敬双手递于谢逸之。

谢逸之一手执簪,一手扶了沈慧心尖尖的脸庞,抬头斟酌着:“簪在哪里好呢?”

沈慧心顺手接过簪子,放到鼻子地下嗅了嗅,怫然,还给他:“逸哥哥,这簪子好大的桂花刨油味道,我不喜欢。”

谢逸之闻言哈哈大笑,道:“既如此,就扔了它罢!”

说罢,手一扬,将那簪子扔还那紫袍男子那桌上。

“此处歌舞还未开始,我们先上二楼休息去吧,免得又说被人气味冲撞了去”。

他径直执了沈慧心的手,翩然上了二楼,余下一大堂的人,瞠目结舌。

不说大堂里的客人们不敢侧目,就连深狡如韩嘉者也抱起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这完全不是谢逸之,倒像是面貌相同的另外一个人。

照大堂里面客人的反应来看,当是知道这位的身份的,晋朝大皇子,昭帝爱子,炙手可热的红人,所以当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完全没有人敢出来说一句话。

他伸手解了顾无忧穴道,用目光询问:“有何打算?”

顾无忧此时神情有点奇怪,仿佛刚才那人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很是漠然。

她发了一会儿呆,默默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系在脑后,遮去了面容之后,就默默的下了楼。

大街上依然熙攘,接踵擦肩,人群的热闹的中心却是寂寥,顾无忧寂寥的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被人撞一下,踉跄几步,浑然未觉,又接着走。

韩嘉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她,终于忍不住快走几步,追上了她,拍她肩,道:“你要到哪里去?”

抬头撞上的却是一双迷茫的眼睛,没有焦点,没有伤心,但也没有生气。

“他这么做不合常理,你不希望弄清楚是什么回事吗?也许有别的目的不得不如此。”

说完,韩嘉很有些后悔,这是他自己的推测,私心里,却不希望给谢逸之找解释的,但又怕顾无忧魔障了,还是说出来。

幸亏,她仿佛没听进去,还是不做声,只是慢慢摆脱他的手,复又漫无目的的向前走。

韩嘉不再问她,只紧紧跟着她,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郊外河岸边,七年前二人曾拼酒御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