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芦荻映着晚照, 光线下可以看见无数白色的绒花飘散落入河中,不时惊起几只水禽。
挂着青帘的酒寮,半掩在一排桑树后, 临水傍山。
店面不大, 一张酒台, 几张桌面, 都磨得油亮泛光了, 上面沟痕纵横,浅浅的坑洼,显得很有了些年头了。
虽然简陋, 但此处的“桃花酿”却是相当的出名,很多京城里的文人墨客会时不时这里喝两杯, 吟两句酸诗。
酒寮老板娘是个寡妇, 叫做陶三娘, 独自一人,守着酒寮, 度过剩下的年岁,她的年纪也许和门前几棵桑树一样大了,眼角的鱼尾纹还透着几分当年的风韵。
傍晚时,店里来了两位奇怪的客人,一位神情冷傲但眼神柔和的公子, 一个是漂亮的大姑娘, 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
他们从进来到现在, 没有说过一句话, 却已经喝光了三坛桃花酿, 那女的尤其能喝。
她从一进来就叫了两坛桃花酿,态度很平静沉默, 喝得很斯文,但量绝不少。
男的就一直浅酌慢饮,陪着她喝,也不讲话,也不劝阻,眉扫入鬓,神情倨傲,仿佛把世界所有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但一双眼睛却一直紧随着那女子。
那样的眼神,老板娘当然懂,都是有过轻狂的年月的。
这个情景很奇异,但多年的为人处世之道告诉她,不管看到什么反常的事,都不要问、不要听、不要管。
所以,当她拿出第四坛桃花酿给那个女子的时候还是那么镇定,仿佛他们和其他来这儿喝酒的人没什么不同。
终于有人开口了。
韩嘉拦下老板娘手里的酒,朝着旁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拿回去,挑眉道:“够了。”
“放下”。
顾无忧眼也不抬,拈起杯子,一饮而尽,淡淡的声音,却有某种魔力,让人不能拒绝。
老板娘抱着酒坛,看看顾无忧,又看看韩嘉,稍微有点为难。
“你就算喝醉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怜悯你,这是你要的?”
顾无忧终于抬起头看他,认真的看,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语气:“你就算陪我把这里的酒全喝光,我也不会喜欢你,更不会怜悯你,这应该不是你要的。”
“哐当”,第四坛酒被摔碎在地上。
接着,脆声不绝,第五坛,第六坛、第七坛……一个一个被掼在地上。
韩嘉不知在跟谁赌气,发狠地把一坛又一坛桃花酿重重地往地上摔。
满屋微微晃动的瓦砾,飞溅的酒液,金黄琥珀色的液体在地上恣肆汪洋,满屋子都是浓浓的酒香,缠绵的味道,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桃花香。
一直到店子里所有触目可及的酒坛都被打破了,韩嘉才住了手。
他的左手无名指不小心被碎片割伤,沁出一个小小的血滴,鲜红玲珑,他的气息有些乱,静静的店堂里听得到他微微的呼吸声。
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顾无忧漠然地坐在一片狼藉中间,丝毫没有为韩嘉的怒气所沾染,像是坐在后花园里赏芙蓉……
呵,不知道,这个时节,凝光阁的木芙蓉可谢了?
当年五色木芙蓉中,师徒二人试剑,心随神动,灵犀相通,还有那夜酒醉后仓促的轻吻……
可是,今日他却含着微笑,温柔地携起了另一个女子的手。
顾无忧觉得很冷,很冷,心里空得很迷茫,一颗心已渐渐凝固,另一个古怪大胆的念头在心头诞生。
看看满地狼藉,再看看刺猬一般瞪着的韩嘉,略一思索,她起身向里间走去。
衣摆微动,他伸手拦住了她,“你又到哪里去?”想做出事不关己的态度来,可是眼睛总是悄悄地泄露主人的心情。
“我不走,只是借主人家的厨房一用,你也要跟来吗?”
顾无忧停下了迈进的脚步,扶着门楣,回头微微侧了脸,淡淡地问他。
韩嘉忽然觉得不妥,但也说不上有哪里不妥,他只知道,就在刚才起身到走向里间门这短短几步内,她恢复了常态,仿佛今天下午什么事都发生过。
她脸色平静,那些纠缠了一傍晚的伤心事仿佛统统被淹死在酒里了。
愣神的瞬间,她已进去了,剩下晃动的门帘昭示着刚才的确有人经过。
不对,这些都不对。
在他推断中,他故意让她看见谢逸之和沈慧心亲密的场景,然后她会怀疑谢逸之的判若两人的变化,然后依她的性子,必会执着的去找寻答案,那么,这些日子谢逸之究竟在走哪步棋就应该会有眉目了,至少,谢逸之会因为她的出现打乱一些步骤,露出些破绽。
但现在,顾无忧的反应似乎超出了他的计算,难道这一剂药下得过于猛,让她彻底对谢逸之死心了?
凭着她对谢逸之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她是否不能接受他牵起别的女子的素手?
难道真的做到了?她已经决定不再留恋谢逸之了?
当这个大胆的猜想闯入脑子的时候,韩嘉激动了,他“噌”一下站起来,原地走了两步,当发现自己雪白的靴子被酒浸湿的时候,又觉得有点失态。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告诫自己,强迫按捺下喜悦的心情,又坐下来。
如果真是这样,他宁愿再想其他的法子来刺探谢逸之和镇南王府的意图。
他一直认为,要让顾无忧离开谢逸之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在帝陵里,她对于谢逸之生死的执着,甚至于用生命来交换沙尸毗花,她对他那些暗地里魑魅魍魉的勾当的厌恶……
他曾经绝望的以为,这一生,已经无法和她回到过去了。
而他分明记得,七年多前,湖心竹屋,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过爱慕……也许,是因为自己和谢逸之有着相仿的容貌吧。
回忆起这一点,韩嘉又怫然了,没有谁愿意成为喜欢的女子的替代品。
就这样,在韩嘉患得患失的时候,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热气腾腾的小菜。
顾无忧在他面前魔术般的变出了四碗菜:一大碟红绿鲜亮的牛肉炒菜心、一个粗瓷碗里盛着碧绿的油盐雪里蕻,还有一小碟子胭脂般的老坛子泡菜和一小盘金黄色的两面黄煎豆腐,色泽可爱,鲜香扑鼻。
韩嘉久居深宫,什么样的美食没见过,也算得是饕餮之人,他深懂得,一个厨子好不好,只在于细微家常菜中见功夫,于平凡中见神奇。
这几样菜,无论味道怎样,刀工、火功、配色、选料,已是过关了。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居然会做菜?他多年练就的波澜不惊的功夫也动摇了,一丝惊讶出现在脸上。
“你会做饭?”
顾无忧泰然自若,拿了两双竹筷,递一双给他:“女人会做饭难道很稀奇?还是你根本认为我不是个女的?”
眼神锐利,大有“你敢承认我就跟你急”的意思。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韩嘉连忙否认。
端起酒(韩嘉想,我不是砸完了吗,她哪里又弄来一坛酒?),顾无忧缓缓转动杯子,注意力全在杯的花纹上,仿佛要把上面蜿蜒不绝的青花纹路,一丝一丝嵌进心里去。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三岁吧,那时满心满眼里只有这一个人,他教我学武,但并不强迫我练到什么境界,他教我琴棋书画,我就跟他拧着来,逃课、挨罚……真奇怪,不论他怎样对我,都是甘之如饴,渐渐的,他以为我不耐学这些,也不再教了,其实我是想引起他注意罢了,他教的每一样东西我都记得,但我怕,学会了不知哪天就出师了,不能侍奉他了,现在想来真好笑,他喜欢过我吗?也许有过,但太难了,真的,我好像把一切的心力和精力都投进去了,他却总是吝惜他的笑容,可是,到底是耗尽了哩……我发现我跟不上他的脚步了,往往在我以为抓住了什么承诺的时候,总是转瞬即逝……不想再等了,嗯他喜欢沈慧心,就喜欢吧,跟我再无瓜葛。”
桌上被一扫精光,风卷残云,韩嘉摸摸肚子,想了想,道:“嗯,很好吃。”
顾无忧有些恼火,兴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脸上稍染些胭脂色,“你有听我在说什么吗?”
“无忧。”
“嗯?”顾无忧仓促抬头,不及防,被他墨黑莹亮的眸子罩住。
“你这些话,说给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说给我听。”韩嘉放下筷子,声音中听不出感情。
如果一个女人,能对着一个喜欢她的男人,诉哪些只能让手帕交知道的私密心事,那么,她多半没有把这个男人的感情放在心上,她只当你是闺蜜。
这种倾诉本身是一种伤害。
韩嘉怎么会不懂,所以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
只有被伤害了的人才会撤离现场。
不过,也有奋不顾身的勇士,会坚持他所要得到的东西。
“无忧,跟我在一起吧?”
忽然,“轰隆隆”一阵巨响,淹没了韩嘉的声音,一道红光直冲云霄,在黑夜中散成硕大的花朵,灿烂明耀。
一枝鲜妍当先放,而后引得百花开,紧接着,无数道金色绿色紫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在夜空中交织成各种各样的图形,仙女撒花、天河星落、花开富贵、美人梳妆、还有些焰火居然能聚集成一句吉利的话儿。
原来是河两岸在放焰火,一时间,浮世烟尘,璀璨隽永,繁华难言。
变幻的火光在顾无忧脸上忽明忽暗,连带得神情也莫测,韩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从她脸上得到答案。
不知道刚才,她听到了没有。
“韩嘉,今天是什么日子?”顾无忧的眼神有些迷离,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