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是七夕了。”
一个清泠泠的女声, “最迟在下月月中,八月十五,月圆之时, 如果还取不到血液样本回来, 皇上中的蛊毒就会很麻烦。”
对面的男人仿佛出神了, 并未听到她的话。
“表哥, 你怎么了?”
对面男人长睫半垂, 若有所思,肩上随随便便披了件半旧的袍子,修长的手指掐着一盏玲珑剔透的水晶杯, 举在眼前,转过来, 转过去, 并没有喝下去的意思。
默了一会儿, 才听他“嗯”了一声,道:“听见了, 继续说。”
夜深人静,新月微露,汴京内苑东南面小山上,人迹鲜少之处,隐蔽着一幢带着宽大露台的白色亭阁, 台阁建在半山衔角之上, 从山间引下来的清泉将苑内的花木浇灌得葳蕤生姿, 摇摆之际, 一枝一叶, 颇有灵性。
露台之上风纱为帘,铸银为栏, 栏上挂着一溜儿串古朴的铁马,中央一挂木制的风铃,山风穿堂,铁马和木风铃相互摩擦,发出奇妙的声音。
根植在一楼的浅紫色小朵蔷薇顺着花架攀缘而上,形成巨大的花型幕墙,芳香扑鼻,鲜妍可爱。台面正中铺着一大块色泽鲜艳的波斯织毯,架着一张低几,随意放了几样新鲜的花果酒馔,一瓶血色琥珀似也的酒,连瓶镇在冰匣里,瓶身表面凝结了一层露珠,一派西域风情。
如此良辰美景,如此美酒佳肴,如此昂贵的波斯织毯,本该是人间极致的享受,但相对而坐的的两个人,却都有些倦意。
这两人,正是白日里在天香楼放诞不羁的谢逸之和沈慧心,有趣的是,此时二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挂着一缕忧思,完全不同于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嚣张。
楼下有泉水蜿蜒积成的一泓清池,反映着微弱的新月之光,风起、花动、铃响,在深夜里铃声和花香一样传出很远。
水晶帘动微波起,满院蔷薇一架香,草木清气、花香、还有酒香。
谢逸之斜靠在紫藤花架下,支起单膝,握着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身下的毛毯,似要理清思绪,脸色是亘古不变地毫无波澜,只有跟他极为熟悉的人才知道,他此时定是为了某件事举棋不定。
凭着自己的直觉,沈慧心凝眉一想,眼中有了些许笑意,“表哥是在担心她吗?”
谢逸之抿了一口酒,闲闲看她一眼,道:“这次三王聚会,卢皓南也许不会来。”
沈慧心愣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这人还真是睚眦必报。
谢逸之看着她闷声喝酒的模样,心情也好了些,缓缓坐起身来,“他虽然不会亲自来,但此时北夏的使臣已经到了汴京,而且将请求联姻的帖子放在御书房了。”
沈慧心“哦”了一声,不以为意。
等等,联姻、北夏、什么意思?
等她明白过来,手不禁有些颤抖,作为医者素来的镇静也失去了,“那他……”
谢逸之面上闪过万年难得一见的戏谑笑意,“北夏王遣使请求晋国皇帝将镇南王的掌上明珠赐婚给他做北夏王妃。”
北夏王妃?卢皓南请求联姻……他的心迹早已摆明了,那么这诡异的主动请婚到底是为了与顾无忧已经前缘难续还是为了愈加紧张的局势,要加上镇南王郡主身份作一个筹码?
沈慧心咬唇,捏住杯子的指骨有些泛白,她难以平复此刻的心情,更无从判断此事背后隐藏的真相。
当时在帝陵之内,也是梗着一股意气才自荐告白,意料之中,他全无诚意,不仅拒绝,还故意奚落她,要将镇南王兵权送上才会答应。
如今是什么局势,他竟自己来求亲了。
权利交织,其中又有多少真心?
手一抖,杯子滚落在织毯上,泼洒的酒液像她此时复杂的心情,究竟是应,还是不应。
谢逸之慵懒站起身来,斜倚着阑干,头顶一片广袤苍穹,星汉皎洁,轻云绕月,手指轻轻拂过娇枝妍朵,语气听不出情绪,“他对你有多少真心,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要不要去,你自己决定吧”。
沈慧心面上神情莫测,变化几番,终于道:“当然答应,为什么不呢?不论他是为着什么缘故联姻,这个机会,我不想放弃。”
对于这样的答案,谢逸之不置可否,虽然他让沈慧心自己选,但朝中未必一致同意让郡主联姻北夏。
沈慧心虽不是镇南王亲生,毕竟身份摆在那儿,镇南王这一支是晋国三大主要兵力之一,朝中的那些老臣子肯定会以此为借口进行阻拦,而且从私心上讲自己也本来打算带她回嫏嬛岛的,这样一来……真是伤脑筋呵。
谢逸之微微慨叹,为着她费了多少心力,二十多年的光景在眼前一一闪过:岛沉之日,自己年幼且罹患恶疾,朝不保夕,仅凭宫中留下来的力量建立起的天机宫不论在势力和实力上还不足抗衡有百年根基的黑水教,顾如兰又是那样心思叵测不按理出牌的人,只好将沈慧心送去雪鸿仙子门下学艺,抱走昔年叛出宫的嫏嬛右使的女婴充作风姨的女儿,转移顾如兰等人的窥视。
等到天机宫势力稳固,自己的宿疾却加重,回天乏力,如果不是顾无忧误打误撞得到沙尸毗花,解除了危机,后果不堪设想,后来更因着复原了天下堪舆图,争端乍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也因为父皇中毒的缘故陷入了局中。
……如今新的嫏嬛岛已经建成,隐居避世,指日可待,却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沈慧心竟爱上了卢皓南,不肯接任宫主之位,只能叹成事在天。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下,无可奈何地苦笑,“女大不中留,我有什么办法?”
沈慧心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此时城东,依稀看得见偶尔闪耀的焰火,顾无忧此时应该在城外吧,她原本与嫏嬛岛、与天机宫、与谢氏没有任何关系,却被无辜地牵扯进来,易容改骨,充作她的身份,挡去了作为谢风华的后代,作为嫏嬛岛的后人可能遭到的暗算和阴谋。
“表哥,如果真的可以去北夏,有一件事想托付你”,沈慧心道。
谢逸之眼带询问,看着她。
沈慧心深深吸口气,正色道:“表哥,有一个人的人情,我走之后,恐怕只有你来还了。”
谢逸之闻言一震,杯中酒洒了几滴在波斯毯上,那么殷红。
“她本来就是我门下人,谈不上欠什么人情,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谢逸之淡淡道。
平和的语气,平静的外表下,谁也猜不透这个男子心中的想法。
沈慧心在心里摇头,两个人都是谢氏后人,一脉相承,为什么自己对待感情这么无畏,表哥却差那么远,“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如果说以前是因为你身上的病不一定能够痊愈,所以你不想拖累她,可是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你们之间没有什么阻碍,所谓师徒……那是虚架子,为什么现在你还是对她不冷不热,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她?”
听了她这一席话,谢逸之仿佛想起来什么令人难受的事情,面色渐渐转淡,放下杯子,向她伸出了手,“雪鸿谷门下,医术出神入化,帮我把一下脉,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沈慧心狐疑地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不像是开玩笑,便伸出二指往他腕上稳稳一搭。
“啊!怎么会这样?”沈慧心脸色的颜色大变,怎么会这样?
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医术了,她摊开谢逸之的手掌,借着月光,抚着纹路再细看。
没有侥幸,两次的结果一模一样。
沈慧心的心沉了下去,眉头罩上一丝悯色,“怎么会这样?”她倒宁愿是自己诊断错了。
可雪鸿谷的医术,又怎么会有错。
张了张口,看谢逸之仿佛没什么异样,只好长叹一声,“原来如此,真是造化弄人,如果我生下的是女儿,一定让她来嫏嬛岛继任。”
谢逸之悄无声息地将手笼回大袖内,神情更加清冷,他就那么临风倚栏而立,在月光的映衬下,真若玉雕一般透出莹莹的光芒来,“这样最好,我……是不可能有后代的。”
“今夜是七夕,汴京有习俗放烟火庆祝牛女二星一年一度相会。”韩嘉解释道。
桑树底下,凉风习习,夜空中星光与烟色同辉,亦真亦幻,无比美丽,顾无忧盯得目不转睛。韩嘉有了机会安安静静的近距离端详身边女子的模样,她的侧脸线条柔和,下颌的曲线像一道流星的轨迹,眸光闪闪,只是光线明明暗暗,太模糊了,看不清亦捕捉不到她此时的心情。
两人贴得是这么近,无意中,手几乎挨在了一块儿,韩嘉看了一眼顾无忧,毫无悬念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他手中挣了一下,他下意识越发握紧,她便没有再反对,任由他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