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之夜, 自从晋朝的太子携了一位佳人归来后靖王府(太子原封靖王)上下就陷入了忙碌的状态:先是王府内一簇美姬艳妾被陆续打发出府,据说是太子殿下为了讨得佳人的欢心,对王府内的莺莺燕燕彻底清扫以示独宠之荣。这些由各级各地官员献来的美人不过是和这府中种植的花草一般作为府中景致的点缀罢了, 散去倒也没什么。不过此波方歇, 一波又起, 又闻王府内筹图采买材料, 准备大兴土木重新翻修某处楼阁, 更有甚者说是为未来太子妃修葺居所。
这段本不引人注目的小事因着太子的重视成了汴京城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千金博一笑,男儿重意气, 虽然不知有几分真实,但汴京城里最不缺就是一夜登上枝头麻雀变凤凰的女人, 六朝古都汴京本就是一个充满了传奇和冒险的地方, 今日乞儿, 明日着锦冠玉,倒也稀松平常。
当汴京城的人们还在为这段香艳逸事而津津乐道的时候, 事件的男主已经冒着某个清晨的凉露低调的入宫了。
御书房外,韩嘉似是满腹心事,轻锁眉睫,徐徐行来,门外伺候皇帝多年的老太监王湛使了个眼色, 韩嘉便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 随他闪到一边角落。
王湛微微欠身, 不经意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 “陛下病后一天未能有几刻是清醒的, 现下御书房内代为处理政事的是皇长子”。
旁人看来,只以为是大内总管给风尘仆仆归来的储君见礼问安, 绝想不到二人有什么牵连。
韩嘉眼内寒光一闪,瞬又平静,嘴角浮起一丝淡淡讽笑,“有劳公公了”,说罢转身跨进御书房,早有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连忙为他打起了帘子。
凉风骤起,地上的叶子不停的翻滚,直到掉进了池塘里,飘随落花。
王湛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起身离开,“起风了,宫里的风啊一年到头都是那么大……”
御书房内,一片静悄悄,金猊销香,吞吐云雾中可见正堂上头匾额“建极绥猷”四个鎏金大字,明晃晃刺到人心里去。
“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韩嘉闻声一惊,猛然回头,离他七尺处,悄无声息,立着一人,居然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眸光平静,不带喜怒,着浅色轻袍,一衽之下别无繁饰,大袖落落,乍一见,只觉得此人神清骨澈,不同凡俗,身量并不见得有多高,那通身的光华却让人不敢逼视。
“谢逸之”,这个名字他听过无数次,这个人,他也曾一瞥过他的背影(详见第十四章),当时只道惊鸿蹁跹,哪知流年骤改,这个人给他的人生轨迹带来如此多的意外,他们是兄弟,是争夺大宝的对手、政敌,更有可能是情敌。
高手相见,先较心神,两人隔着七尺的距离,直视对方,韩嘉眼神锐利,端的是一支砺剑破空而来,谢逸之则以虚对实,绵藏后劲,谁也不肯在气势上输了场,四道目光交错,空旷的大堂无形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连空气也凝固了。
风愈大,门帘猎猎作响,灌进一阵凉风。
谢逸之身上环绕的“势”随着这阵风消弭于无形,仿佛站在韩嘉面前的就是个无害无欲的人,收放自如,冲虚静韶。
没有了目标,韩嘉满身锐气无处着力,渐渐也撤去。
韩嘉曾比照顾无忧的功力来估计过他的修为,实际却比他预计的超出太多,初此一探,两人相差,不言而喻,韩嘉有些郁闷,谢逸之淡淡一笑。
换上公事公办的神情,韩嘉的目光在谢逸之面上逡巡几圈,嘴角噙上了若有似无的浅笑:“皇兄入宫这么久,难道还不熟知礼节么,见着太子竟不知见礼?”
谢逸之恍若未闻,闲闲朝堂上御案踱去,擦身而过时,不轻不重丢下一句,“如果你今天是来求旨请婚的,最好先问过我。”
“哦?想不到坊间传言这么快就到了皇兄耳朵里,真是消息灵通呢”,韩嘉眉毛一挑,“不过凭什么要问过你?储君正妃乃是日后国母,我的婚事,不是代理监国的皇子能够定夺的,皇兄执掌政事多日,连这个都不知?”
谢逸之行云流水地落座,伸手端起茶盏,掀了盖子,有意无意扫了他一眼,用碗盖拨着浮在汤面的茶叶,漫不经心地道,“当然,太子妃的甄选先要禀过父皇,不过……就算父皇答应,太子妃本人不答应也没有用,太子殿下认为对不对?”
“你!”被戳到痛处,韩嘉怒气涌上,胸中憋闷,他怎么不知道顾无忧对谢逸之的感情,虽然现在不能确定谢逸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如不抓住她彷徨莫可之际趁热打铁一锤定音,等到谢逸之掉转头来就良机不再了。
说到姻缘,大抵并非情比金坚情深似海的两个人就会顺理成章得成良缘,相爱的两个人会因为极小的罅隙彼此错过,不能回头,所以有心人只要窥准时机像把匕首一般准确地锥进这个罅隙,结局,就会变得很不一样。
要不然,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彼此相爱的情侣总是饮恨终生呢?
这个道理,谢逸之也许懂,但他于感□□上天性冷薄,不愿汲汲,而顾无忧正处于犹豫徘徊中尚不自知。
这么好的机会如若没能把握,韩嘉也就不是韩嘉了。
把昨晚和顾无忧的对话再揣摩一番,她没有拒绝,算是默认了吧,韩嘉心中多了几分得意,拿眼盯住堂上坐的人,不放过他一丝神色变化,故意一字一顿:“不劳皇兄操心,昨晚她已亲口答应我了,天香楼里不管你是逢场作戏也好戏假情真也好,她已经不会再相信你了。”
可惜,堂上之人并没有丝毫触动,低头饮茶,氤氩雾气间,清清楚楚看得见他眉眼一派云淡风轻,完全没有自己所想那样失态。
要讲真正绝情,这个人比自己绝对是有过之无而无不及,韩嘉暗道。
茶盏被稳稳放下,谢逸之语带讥诮,“凭什么?虽然我逐她出天机宫,但一日为师,终有教养之恩,你想立她为妃……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一件事情”,他抬头,灼灼盯着韩嘉,眼神越发冷冽如冰,“你今天进宫选的日子倒巧,八月十五月圆夜,血蛊之毒的最后期限……血蛊之毒只有血缘宗亲才能施法,倒底是不是你种在父皇身上的?”
靖王府里,一苇堂。
一苇堂原是太子母妃莹贵妃的暂居之所,后来莹贵妃去世,韩嘉将里面的一切都保持着以前的摸样,偶尔到这里看书散心,所以里面非常洁净,诗书盈墙,字画林立,七弦琴纤尘不染,兼有金石古玩摆件之类都依序摆放。
“想不到这位太子生母竟还是一位才女”,顾无忧喃喃道,“血蛊之毒的解药到底在哪里,按说韩嘉和他母亲感情那么好,不会将这样沾染血腥的东西藏在她的房中……”
那夜在酒寮里,她借着炒菜躲开韩嘉,到厨房与天机宫的暗桩接上了头,陶三娘本就是天机宫安排在京城的眼线消息之一,当即就告诉了她:在她去秋刀堂的前夕,宫中传来昭帝中了血蛊的消息,宫主念及父子亲情赶去了汴京,请顾姑娘帮手取得韩嘉的信任拿到解药。
顾无忧还记得当时自己问了一句,怎么知道是韩嘉下的蛊毒。陶三娘告诉她,血蛊之毒是世上最折磨人的蛊术之一,只有用宗族亲人的血才能奏效,一旦施用在人身上,日夜锥心疼痛,药石无效。她们已经通过某种途径采到韩嘉的血样,经宫主亲自验证的确是他下的手。
谢逸之精通医理,再加上沈慧心这个国手在,按道理不会出错,但顾无忧直觉好像有哪里不对,韩嘉是太子,是大晋未来的继承者,他没有必要画蛇添足的毒害昭帝,况且那是他生身父亲,但血样又是铁证如山。
摇摇头,甩开这些缠绕不清的念头,手上不停翻找,只要可能的地方都搜过一遍,然后又小心的放回原样。
只剩下墙架上的一排排的书了,工程浩大,幸好今天韩嘉面圣不是一时半刻,她开始一本本翻捋,不漏过一处可能隐藏机关的地方。
忽然,“啪嗒”一声,一个物事自书中滑掉到了地上。
顾无忧蹲下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信封,纸质略有凸凹,细看是夹着小花瓣和草叶,竟是晋朝境内鲜见的花草纸做成的。
这种纸出自南诏,制成之后带着一股天然草木香,随着取用花草材质不同而泛不同颜色,不过因其质地略显粗糙,贵族中很少有人欣赏,这写信之人倒颇有慧眼匠心,想来也是一个独具标格的风雅之士。
浅紫的信封是依照宫中的规矩制的又不同于千篇一律的宫信,新颖别致,粘口接缝绝无余胶,大约是写信人用手工做成的,虽有些年头了,难得保存如此完好。
信封中央书有四个纤秀飘逸的字,“钰莹亲启”。
钰莹大概是莹贵妃的闺名,难道是皇帝写给莹贵妃的?顾无忧不禁好奇,堂堂天子竟然也会有这般细腻心情。
只是奇怪,大户人家女眷的信函一般习惯收在妆奁盒子内,重要的信件会密匣落锁小心保管,为何这一封会单独收在一边?
若说重要,随手夹在书里也不是很稳妥,要说不重要,为何要藏起来?
而且信封上不见题头落款称呼,就无头无尾的四个字,钰莹亲启。
私下拆人信件,仿佛不太好吧……顾无忧有点纠结,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是在找解药啊,说不定解药的下落就着落在信封里。
有了心安理得的借口,再加上一点点好奇,她轻轻抽出泛黄的信笺,展开来,一行行看下去。
御书房的小太监认得沈慧心,知道她与皇长子关系暧昧,皇帝跟前的红人,不待她示意,早一溜儿进去通传,片刻不到就请了她进去。
沈慧心含笑谢过,无视小太监略带讨好的表情,大大方方的进去,甫一迈过门槛就听见了体贴的掩门声,沈慧心听得外面脚步声远了,“噗”地笑出来,“再这样下去,我不跟你回嫏嬛岛都不成,人人都认为我好像跟你有什么”。
笑话有点冷,谢逸之脸色有点不好看,见她进来,也懒得说话,只用手指敲了敲案上的一份奏折。
沈慧心本来解决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准备向他报喜来的,不防谢公子今天忽然心情不好,只得自己上前取了那折子展开,莫名其妙地道,“好端端的,谁惹你生气了?”
等她看到奏折上所写之后,一开始还蹙了眉头,越看到后头反而微微凝了一层笑意。
阖上奏折,见谢逸之寒着脸靠在椅背上,犹带怒意,心里略觉好笑,面上仍按住,正色道:“太子请求赐婚?那就让他将解药交出来救了皇上再说,皇上不开口,太子的婚事谁敢定夺。”
见沈慧心顾左右而言他,谢逸之心烦,不由斥道:“荒谬!无忧这些天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能答应韩嘉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