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来到汴京,有三个地方最值得一去:碧翠湖的景,天香楼的酒,虫二阁的美人,能同时享受到良辰美景,醇酒美人,岂非人生一大乐事?况且,虫二阁的老板娘十六年前曾在群芳会上艳惊四座,名动京华,随后开设虫二阁,当年她也不过豆蔻年华,在京师这种地方落脚执掌最大的风月场所,大量的资金从何而来?何人作为后台支持?至今都还是一个迷,使得传说中的她在美艳之中更添神秘。
雅室内,水晶帘微荡,飘溢出鲜花的馨香,屋内布置得典雅高贵毫不俗气,高脚凳上的越窑花樽里插着各色鲜花,四方紫檀桌上的菜肴颜色配置得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一应用具皆是上好越瓷,晶莹薄剔,精致干净,这里的主人显然品味不低。
一双柔若无骨毫无瑕疵的手轻轻拿起酒壶,为客人斟上酒,绯红的液体衬着晶莹的白瓷煞是好看。酒未饮,人先醉。
“这酒虽然没有玉堂春醇熏清洌,却妙在芬芳绵长、回味丰富、色如绯玉。”
这双手的主人有一把略带沙哑而柔媚的声音。
一个女人如果有一双好看的手,一把好听的声音,已经是半个美女了。
屋里有四个人,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中间上首男子有一张童叟无害的脸,冰姿玉态,口角带着微笑,意态悠闲蕴藉,举手投足似有昔年名相墨如瑾的风范。他左边坐着的男子神情平静,身上所着蓝色长衫的颜色就像是海浪翻起来的颜色,华蕴目内,神情淡淡,只管饮着杯中酒,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右手边的男子比起这二人则是英武不凡多了,剑眉星目,黑袍笔挺,只有腰缠的玉带表明了他尊贵的身份,他喝酒时也坐得犹如杆枪那样直,同样是气宇轩昂,龙章凤姿,可他身上总有一股凛然杀气。
房间里唯一的女人很美,美得像夜色下绚烂得旁若无人的蔷薇,深绯色的蔷薇,美艳而带点神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她的神情是那么冷清清而娇慵。
这女子浅浅娇笑道:“晋朝四大公子已到其三,为何那个平时最准时的人迟迟不到?”
正说话间,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门外一人长眉入鬓,长身而立,不是韩嘉是谁?
中间那男子俊颜一展,他看到一身白袍银缎的顾无忧,似是颇感兴趣,朝韩嘉笑道:“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
韩嘉道:“这位是天机宫弟子顾无忧,是我的朋友,前次母妃的病全靠她赠药得以痊愈。”
其余三人随着他的话看向顾无忧,各有不同表情:那美人看见韩嘉和顾无忧言笑晏晏,貌似亲密,不禁一怔旋又恢复了平静,垂下头继续为诸人持壶斟酒,只是手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稳;蓝衫男子闻言只淡淡瞥了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低头继续喝酒;黑袍男子看了看顾无忧,眼中的冰意难得稍稍松动了几分。
韩嘉随即向顾无忧道:“这位姑娘就是虫二阁的老板娘——方寂晚。”
“我早已不是姑娘了”方寂晚淡淡道。
她这样一说,韩嘉倒有点不好意思,中间那男子仰首大笑,道:“晚儿别戏弄韩兄了,他就是这么个拘谨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比我家老头子还要端方。”他接着道:“顾姑娘可不可以分辨我们三人谁是谁?”说完,饶有兴趣的看着顾无忧,眼睛里带着灵动狡黠。
“这有何难?这位仁兄笑带春风,灵动跳脱,意态潇洒,当然是惜花之人了。”
沈三大笑,抚掌道:“不错不错。”
顾无忧莞尔,转向黑袍男子继续道:“这位公子身上的肃然之气太明显了,且你腰中玉带乃昔年西域小国进贡给华朝,是冰川千尺之下所产寒玉制成,避瘴祛毒,前高祖陛下念老秦将军在外涉险行军,又赐给了秦王府,如今能拥有此玉带之人除了当今神武大将军秦破舟不作第二人想。”
秦破舟闻言举杯朝顾无忧一敬,一饮而下。
“至于这一位嘛……”顾无忧故意停了停。
“怎么?有困难?”韩嘉问。
“当然不是,晋朝四大公子已辨其三,剩下一人当然不言而喻了,我只是好奇晋朝第一钱庄的大东家竟如此年轻。”
不知何时,方寂晚已悄悄掩门退了出去,一个女人的善解人意实在是比她的容貌更重要,方寂晚显然是这两样都具备的女人。
韩嘉将近来一个月受到的下毒和暗算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顾无忧放走暗杀首领的那段经过。
“你怀疑近来受到的暗算是谁所为?”沈三问道。
“还不清楚是什么人所为,所以只能等待下次,也许能看出点端倪。”
因为秦破舟在座,与宁王韩永瑛又是亲戚,虽然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韩嘉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怀疑的幕后主使人是宁王。
秦破舟沉吟道:“箭簇残骸有没有什么问题?”
韩嘉从怀中取出两截断了的箭给他们看,道:“没有线索可循,这样的箭只要出得起价钱,关中兵器制造行家‘名器府’的徐老六可以卖给任何人。”
“找徐老六可以问出线索么?”顾无忧问。
“没有用,徐老六做这样危险的买卖还能活到这把年纪,显然是很有信用的,他不会透露买家的信息的,不然他已死了一千次了。”管如意淡淡道:“何况,那些箭不一定是名器府才能制造,海通名下的几个店子就可以造出这样的箭。"
私自拥有兵器作坊是皇家禁忌,而管如意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说出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在座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秦破舟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但始终没说什么。韩嘉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注意点,我知道海通的生意一向做得大,就算我们不说,难保其他人不知道。”
管如意平静的面容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道:“你们放心吧,我自然有分寸。”
虽已近初夏,五月的夜晚还是很凉沁,不时有突兀的打更声响起,青石板上的夜露已湿,路上滑沥沥的,顾无忧和沈三公子并肩走在宽阔的青石板路上。
韩嘉忽然接到宫里的传令,匆匆赶了去,临走时托付沈三送她回府。
“我从未见过明宣这样在乎一个女子,特特叮嘱了让我送你,你可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未为了女人请我帮忙。”沈三公子看着她道,面上带着深长的意味。
顾无忧心下一动,不禁想起韩嘉温润如玉的样子来,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和谢逸之很相似,不知不觉中把韩嘉当成了心中另一个谢逸之,会笑会体贴自己的谢逸之,所以她愿意接受他的邀请住在靖王府,愿意毫不犹豫的尽自己所能帮他查出幕后主使之人,是不是在相处之中,她已经慢慢喜欢上了他?
但她却面上仍是不肯承认,道:“你是惜花公子嘛,怜香惜玉的事情当然是你做最合适,你不送,难道让那个喜怒不辨的财主和冷冰冰的将军送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的心。”沈三道。
顾无忧停下了脚步站定,回身对着沈三偏头灿然一笑,白衣如雾,乌发如瀑,笑容仿佛夜空中寂寞的烟火散落:“我知道。”哪怕沈三见惯天下众多美人,也不敢直视这一刻光华陡放的顾无忧。
“沈三公子惜花之名天下皆知,御史大人家风严谨,尤为痛恨你的行为,我看你并非滥情之人,这样做到底为什么?难道就没有一个值得你一心一意对待的女子?”顾无忧岔开话题,沈三脸上泛起了空惘之色,他望着夜空某个遥远的方向,冥色把他的影子映得无比孤单,他许久才回答:“没有,或许以前有过,不过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直到把顾无忧送到靖王府门前,沈三方才离开。顾无忧目送他离开后刚要敲门进去,却又缩回了手,怕韩嘉已经先回来了,二人相见尴尬。
她不禁想起去虫二阁赴宴之前,韩嘉对她说的话:“无忧,我从未带过女子去赴他们的约。”那样的温柔的目光,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他眼中千转百回的情意,她当然不是瞎子。一个多月来朝夕相处,谈笑不避,就是因为二人之间——起码在顾无忧看来是无关儿女私情,朗如明月的,但如今自己对他已经有了点点心动,要如何坦然面对他呢?顾大小姐竟有点踌躇起来。
再聪明的女子,再灵动决断的女子,只要遇到感情问题,一样的患得患失。
正思量间,她忽觉周遭异动,淡淡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一个低沉的笑声不绝,“顾小姐真是耳聪目明”。
夜色之下,房屋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非常普通的相貌,普通到可以湮没在人群中找不出来。
已是三更天,万家灯火已熄,碧翠湖上的湖心亭里却还有两个人影。
“那日我已经说过了,最好不要再见到你,不管你属于哪一方的势力。”顾无忧道。
那人道:“我并不属于谁的势力,只要能出得起我开的价码我就帮谁办事,出钱请人办事,岂非天经地义?天机宫一向独来独往,不问世事,为何顾小姐要趟这趟浑水?”
顾无忧道:“韩嘉是我的朋友,朋友有事,我不会坐视不理,这岂非也是天经地义的。况且——”
顾无忧眼神渐渐冷起来:“我曾经答应过韩嘉,再见到你,就抓你去见他。”
那人道:“论武功,我可能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上次你诈伤擒我,我没有话说,兵不厌诈,但这次你还能这么容易捉到我?行走江湖,可不仅仅是武功高强就行了,人的计谋有时可比武功有效多了。”
顾无忧冷笑道:“现在我就在你面前,看你有什么诡计施展。”
那人笑了笑,他似乎也很喜欢笑。
他看着顾无忧,瞳孔竟已变为深紫色,眸子里慢慢的发出妖异的光芒,那幽幽的光彩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吞噬进去:“你很累了,快点睡吧。”
顾无忧冷不防触到他的眼神,神情就有些恍惚,意志也渐渐软弱,幻景丛生,目迷五色,说话也不受自己控制,跟着道:“我很累了,我要睡了。”说罢,慢慢向一旁滑倒,那人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一觉醒来,顾无忧发现自己在一张柔软的竹床上,屋子四周极空旷通透,都是竹子搭建成,细听有泠泠水声,原来这簇屋子竟是在水中央搭建而成,屋梁栏杆上挂着许多极薄的纱帐,远看着像落日烟霞迷散,近前一瞧,竟然是“冰梦绫”。连韩嘉贵为皇子也只用它作衣裳,可见这织品稀少珍贵,而这里的主人居然用大量“冰梦绫”做飘纱。
此地乃是不知名的一个湖域,四周离岸尚有一段距离,顾无忧暗暗计算了一下远近,若在平时,施展轻功要上岸也不难,顾无忧傲然一笑,想用水围住她?笑话。
可是,她方一提气,就发现不妥:内力丝毫不能凝聚,四肢无力。
顾无忧不信,再次聚精会神,强行运功,不防蓦地心脏突然受了重击一般,像千百根针刺的疼,气血翻腾,险些呕出来。
顾无忧静默了一会儿,顺手拿起竹桌上的茶杯,边喝边考虑:自己的内力显然已被禁制住,只有先潜水上了岸再逃出去。
身旁响起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仿佛洞悉她的心思:“没有用的,就算你很会凫水,上得了岸也逃不出这庄子的范围,到处都是机关暗防,从来没有人可以不经许可走出这里。”
来人正是被顾无忧放走却又用摄魂术把她困住的暗杀首领,仍是那张普通不过的脸。
顾无忧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也无意开罪天机宫,是要顾姑娘乖乖的在这里呆几天,带此间事了,我会送你回去。”
“那恐怕很困难”,顾无忧故意道:“你要知道,我师父这个人脾气一向很古怪的,最恨人家欺负他的弟子,你不怕放我回去后带人向你兴师问罪?”
“天机宫谢逸之虽然可怕,但我若是这样被你吓到了,暗宗还如何在江湖立足?”
暗宗,江湖上最大的暗流组织,存在已多年了,和后来的天机宫南北相对,鬼魅神秘,踪迹莫测,杀手第一人萧泪血据说就是暗宗出身,暗宗的总堂至今没有人知道,也从未有人知道暗宗的首领是谁,但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一点,只要能找到暗宗,出得起他们开出的价码,暗宗就能替你杀任何人。
顾无忧没想到这里竟是暗宗的地盘,凝神看着他的脸道:“你并不是那晚我擒到的人,那人虽然和你一样的相貌衣着,但他骨骼纤细,身带幽香,分明是个女子,她虽然模仿你的声音神态,但她的武功并不及你,我想你们俩用的都不是真面目。”
那人点点头,道:“你很聪明,堂堂暗宗的宗主怎么会轻易的让你抓到。”
顾无忧正想说什么,突然脸色苍白,倒了下去。
那人惊疑不定,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抓起她的手掌一看,竟全部泛起可怕的乌青色,是中毒的迹象。
顾无忧怒道:“你言而无信,在茶里下毒,说什么事毕送我离开,简直是鬼话!”说着,嘴角流下一缕黑红的血,点点滴在襟前白衫上,溅开怵目惊心的血花。
那人也不跟她多废话,反手搭她脉搏,却不料触手肌肤柔腻冰凉,不禁微微一愣。
就是这一愣之间,说时迟那时快,顾无忧出手如电,手指如兰花拂过他的脸庞,一张□□已被揭下来。
待看清眼前这人的脸,顾无忧如被雷击,呆呆的看着他,手中的□□掉了也浑然不觉,恍然不知所处。
顾无忧背过身不再看他,自顾自拿出解药服了下去,脸上颜色渐渐好转。
只是心呢,被伤害的心是不是也有药可以医治?
这人正是当今昭帝第二子,靖王韩嘉。
除了皇族,谁能拥有那么多进贡的冰梦绫随意挥霍?
除了韩嘉,暗宗的宗主怎么会关心顾无忧是否中毒?
此时,他的脸色比刚才顾无忧中毒还要苍白,他轻声唤道:“无忧,听我解释。”
顾无忧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仿佛再多看他一眼都是多余的,人影消失处,绯色的冰梦绫翻飞不已,空旷中传来她淡极的话音:“遵守你的诺言,等事完之后让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