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得。
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
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
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
忍思忆。
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
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柳永《秋蕊香引》
夕阳西沉,乌云翻墨,残风飘絮,骤雨打萍……院落蒸腾起一抹水雾,空蒙寂寥。
猗兰馆班房,芝兰呆呆地倚坐榻沿,痴痴凝着榻上之人,默默落泪。银月脸色苍白,不着一丝血色,手腕胳膊缠满绷带,一片惨白,一双明眸似一日洗尽铅华,暗滞无光,眼角晶莹凄凄滑落。
芝兰振了振,颤颤地扬手纳了纳薄毯,朝枕际倾了倾身子,扬着帕子替银月拭泪,犹豫再三,不知如何劝慰,终是开口道:“银月……乏了便……好好睡一觉……嗯……”
泪如泉涌,银月痴痴地侧了侧身,脸颊贴着芝兰的手,瘪了瘪嘴,哽咽道:“我……是无福之人……姐姐,是我……我累了他……我情愿……走的人是我……”
“银月……”泪决堤,心搐痛,颤颤地摇头,哽了哽,芝兰轻轻地伏在薄毯上,轻声细语,“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这……是我认识的容若。”
稍稍仰头,泪眼婆娑,定定地凝着银月,芝兰抿抿唇,嘴角漾起一丝凄凉弧度,哽道:“容若既愿娶你……便想着要给你一世的好。银月……信姐姐,弥留之际,他……定放不下你。婚期在即……他……含恨而终……心里对你……该是何等愧疚?容若不愿负你……银月,听姐姐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他才安心。”
木木地望着芝兰,双唇轻轻抽搐,哽得不得一语,唯是双眸似闪过一点光亮,银月生硬地点点头,半晌,语不成语道:“嗯……我……懂,江宁……我……不悔,我……嗯……很知足。嫁他……是我一生最开心的事。便是没拜堂……他……已是我的……夫……已经是……我会好好的。”
心头重石稍许落下,芝兰哽咽着点头,扬手拂了拂银月额角的碎发。
双眸一滞,银月屈肘摁着床榻便要坐起,眉角分明簇着几分痛意……
“快躺着……”芝兰急急扳住瘦削的双肩。
银月倔强地摇头,稍稍坐起,攀着芝兰的手臂,深吸一气,流着泪,笃定地说道:“姐姐……我……他不在了……呜……我不会再嫁人了,姐姐……留下我吧……让我陪着你。我不出宫了……”
一怔,芝兰死死摇头,直直地瞅着眼前的姐妹,顺了顺气,劝道:“不许说傻话……你可记得,当初庆芳姐姐……我们三人都曾盼着早日出宫,相夫教子。有你相陪,我自是高兴。但做姐姐的,怎可自私?耽误你一世的幸福?宫里如何是个归宿?”
“姐姐……”银月痴痴摇头,紧了紧手,哭着道,“你待我好,我知。可姐姐若真为我好,就应了我。一女不侍二夫,我不想再嫁,我要……为他守节。若出宫回家,阿玛……打死都不会允。求姐姐成全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窒息堵闷,芝兰木木地凝着银月,拗不过她,唯想暂时安抚住她,半晌,违心地勉强点了点头。
拖着疲沓的脚步,芝兰踱出班房。近侍宫女急急撑起雨伞相迎……
杵在檐下,木木仰望灰蒙蒙的天际,万里愁云冷凝,细雨簌簌,拂开雨伞,芝兰缓缓踱步,溶进迷蒙水雾里。花盆鞋磕着青石砖,和着雨水,滴答清冽作响。
眼酸疼,芝兰驻足,微微仰头,痴痴地凝着苍天,任雨水淋落,泪水和着雨水滑落脸颊,顺着脖颈浸入心里。酸酸的疼渗入心扉,苦苦一笑,他竟是这般好,好得……抽身离去都不曾叫人撕心裂肺……
木木踱开步子,芝兰漫无目的地蹚着浅浅的雨水,脑海浮现那双明眸……堪比春日里未融的最后一缕暖雪,晶莹剔透却不带半分凌冽……竟是暖雪注定冰消雾散?不,他更像畅春园的昙花,风华绝代注定天妒英才……
院门口,他伫立雨中,月白肩头湿漉漉一片乌青。
相视一瞬,花盆鞋咯噔咯噔一阵骤响,水色旗裙拂起一抹清风……月白亮光一晃,青石地砖溅起一漩水花……闪电与水影相拥……
扑在他怀里,心骤暖,泪却泉涌,芝兰紧紧环住月白腰际,凄凄哭出了声。紧了紧臂弯,玄烨微抑下颚,稍稍侧头,轻轻吻了吻湿漉漉的鬓角……
一晃已是六月中旬,猗兰馆似笼着一层冥冥雾霭。容若的离逝似一阵秋风,扫走了欢声笑语,唯落下空落落的凉,凄惨惨的悲。
痛失青衫之友,已是惙怛伤悴,芝兰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一面照看开解银月,一面宽慰陪伴玄烨,十日下来已些许魂劳梦断。
“他不单是朕的肱骨之臣,更是朕唯一的知己良朋,他一走……朕真成了孤家寡人。”“姐姐,我今生都不会再嫁了……”
芝兰狠狠地摇摇头,唯想从愁思中得以须臾抽离,捂着额头,缓缓阖目……过两日便该挪去畅春园避暑,银月的伤虽无大碍,舟车劳顿终是不妥,把她独留宫中又放心不下。芝兰深陷两难,犹豫不决,既想推了畅春园,留在宫里照顾银月,又挂心玄烨郁结难抒……
银月痴痴地瞅了眼窗前闭目凝神之人,唇角微微一颤,低声道:“姐姐在想畅春园避暑的事?我的伤无碍的,挪去园子也成,留在宫里也成。姐姐不必挂心我。”
“银月……”愣地睁眸,脸唰地通红,心中愧疚湍涌,芝兰无措地揪了揪帕子。苍白脸颊微漾一抹凄然笑意,银月伸手覆了覆芝兰的手腕。
日光西落,宵月摇天,竹帘微卷,夜凉风露,烛花微偏……储秀宫人散喧息,宫人一早便得了旨悄然退下。
两泓深潭幽不见底,映着银烛一瞬燃着细焰一瞬透着寒光,玄烨痴痴地凝着杏色旗裙。扬指捻起银匙,浅浅舀起一勺桂花,洒入茶杯,芝兰俯身柔柔地吹了口气,桂子飘然浅漾。唇角微扬,芝兰捧着茶盘缓缓踱至软榻。
目不转睛地盯着杏雨飘近,玄烨轻吸一气,缓缓伸手……
搁下茶盘,清浅一笑,芝兰扬手搭上颀长五指。轻轻一拽,玄烨拥着杏雨入怀,紧了紧臂弯,把头温柔地溶入杏色。跌坐在他腿上,胸前一阵酥麻,双颊不由晕染一丝绯红,芝兰环着他的脖颈,轻轻地抚着玄色辫穗。
缓缓释开怀翼,玄烨直了直身子,搀着芝兰坐回榻上。微微扭头,玄烨默默地凝着娥眉黛玉,薄唇几度微启,欲言又止,半晌,终是淡淡道:“你可知……容若为何早逝?”
嗓际一哽,心头一怵,玉指颤了颤,芝兰怯弱地凝着两轮剑眉……
唇角一嚅,玄烨垂了垂眼睑,瞅了眼地砖,道:“情深不寿……他是被那女子磨死的。”
帕子不由一紧,芝兰攀住淡灰臂膀,急急劝解道:“不……不怪婉儿姐姐……情孝两难,容若虽受其苦,可——”
“不怪她……怪谁?”猛然抬眸,玄烨直勾勾地盯着芝兰,乌瞳闪过一丝狠戾,眸光一敛,顺了顺,道,“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他俩落得如斯下场,皆因过了度……”
喉结一滞,眸光放空,声线愈发低沉,玄烨叹道:“朕悔之无及……明知不是佳缘,却硬逼着明珠……”
浑身一僵,星眸腾起一抹轻雾,嗓际一瞬干涸,心间不安暗涌,芝兰竭力振了振,却禁不住十指微颤。
咬咬下嘴唇,玄烨凝着娥眉黛玉,深吸一气,率性说道:“朕虽是好心,却害了容若。若他俩不成亲,容若不会死。那个女子……做容若的红颜知己尚可,勉强成婚……便是如今劳燕分飞、家破人亡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