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六点钟,姨娘去世了。
在她意识还算清醒的前天晚上,我风尘仆仆的赶回家来,看到我的那刻,笑容从她脸上慢慢的荡漾开来,像是两朵慢镜头下徐徐盛开的荷花,那样的从容、淡然、优雅、迷人,但又那样的有气无力、了无生气。在与她目光相接的那刻,我的心一阵绞痛,瞬间泪如雨下,这哪里还是我那个脸色润白、略带伤感的姨娘,已经皮包骨、气色沉青、眼眶深陷的不忍直视了。
她有些费力的举起手臂,试图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尝试了两次后还是决定放弃,然后用手指和眼神同时告诉我去打开床头桌子上的那个黑色实木箱子。这箱子是姨娘结婚时唯一的嫁妆,她对它的喜爱超乎寻常,也曾对我津津乐道的提到过许多次。我取下箱子上虚搭着的小锁,推起略显沉重的箱盖,一个浅青色的包裹在箱子底孤零零的躺着。这就是我从小一直充满好奇的箱子内部?原来没有整箱的金银珠宝呀,看来姨娘的神秘开合有些夸张,我在心里默想着。我看了包裹一眼又望了望姨娘,她点了点头示意我取出来。
我把它拿到姨娘面前,她扬了扬下巴让我解开。是两沓写满字的蓝色底纹稿纸,最上面背过来的是单独的半页,用铅笔在中间写道:待我死后,请将这个包裹送往以下的地址----桐川县唐龙镇李岗村 李子涛收,后边又备注到-----请先询问,看他是否还曾记得有姨娘这人,如若想不起,就把它们带回烧在我的坟前。
我明白了姨娘的意思,把包裹小心的放进我随身携带的包内,对她说:“姨娘,你放心吧,我保证办的万无一失。”然后又想起“待我死后”几个字,泪又止不住的开始流起来。
姨娘去世的第三天,我借口回学校,告别了叔叔,坐船、又倒车辗转二百里后,到了李刚村。
站在李子涛家的大门前,当我手捏门钹准备叩响时,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裹,就是这一眼突然让我对即将交付出去的东西充满好奇,特想知道那些纸上都写了些什么。于是,我转身走出村子,找了一处僻静、满是紫花地丁的小丘坡坐下,细细读了起来。
李老师:
我还是这样称呼你吧,毕竟第一次就是这样喊你的,一直习惯了一辈子。
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死而无憾了!
在我得知自己已经是食管癌的晚期,而且决定放弃治疗时,每天不知不觉的开始回忆这一生的过往,一个个琐碎的记忆犹如断断续续的电影片段,不停的在脑海中循环播放。我时常想抓住一个镜头,希望可以连根带叶的扯出深埋于地下的整棵完整,但是徒劳。唯独关于你的记忆,犹如激光刻进大脑般清晰、完整的不可想象,你的那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呼吸间胸膛高低不平的起伏还令我还记忆犹新,包括你的气味、和那孤单落寞的眼神,总能让我反复回味、幻想许久,那是支撑我灵魂的营养一次一次的补充我之需要,我才能在这人世间徘徊、留恋到此时。
按说,这些话我应该深藏在心底,直至随我埋进黄土,按说我应该感到难以启齿的羞怯,但是我马上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声名延誉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现在,只想向你倾诉尽我这总是绕不开你的一生,虽然它不能实质性的带给我些什么,但是它似乎可以证明我来过这个簿瘠的世界,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很卑微、不值一提,但它是我这个生命的全部能量所造就的呀!
遇见你之前,我的生活像是一间遗落许久的旧房屋,里面阴暗、潮湿、寒气逼人,错综复杂的蛛网缠绕在严重剥落的梁柱之间,浮尘层层叠加,残破的房屋随着每一次暴风雨的洗礼,变得更加摇摇欲坠,不停发酵的腐败气息足以驱出任何试图走进去的人,而我对于这一切,任凭它继续下去,甚至希望毁灭的速度能再快些,省得我如此艰难的熬着孤独、无意义的没有尽头的一生。
但是,有一天,你吱扭一声推开了我的门,并没有被眼前的景象吓退,而是耐心的打扫、修葺着它,直至焕然一新,直至第一缕阳光照亮了最黑暗的角落。从此,它完全属于了你。
还记得二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吗?哦,你肯定记不得了,对于你来说只是太平常的某一时刻而已,怎么会记得呢!但对于我却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和令人难忘,直至今日回想起来,仍令我心驰神往、幸福无比!
那天,太阳的余晖洒满你教室后面的整个操场,使之一地金黄,美丽极了!我背对着柔和的夕阳,踮着脚尖趴在窗户上向教室内的黑板上望去,是那样如饥似渴、迫不及待的想把黑板上的东西尽快吸进眼内,以至于我只顾盯着黑板而忘了周围的一切。
那时我正在心里琢磨“小”字是先写两边再写中间那一竖钩,还是先写中间再写两边那两点呢,我想象着你在黑板上写字的样子,以此来推敲着这个字书写的先后顺序,正当我似乎确定了答案,这时隐隐约约感到周围有异样的变化,似乎有什么力量拥挤到了我,使我有些不自在。我回过头来,看到你站在我身边,双手交叉在背后,一脸柔情、温和、慈祥的笑容绽放在脸上,瞬间我的心被暖化了,你可知道,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温度的笑容了,以前可从来没有人愿意花心思给我带着情感的笑啊,即使略略敷衍的笑也懒得。
我一直以为,哪天被你发现了,一定会吵我、赶我,甚至会找我父母告状,因此每次我都先侦查侦查情况,看你是否在教室,或者你正在教室后边那个小板凳上专注看书也行,这样我就可以放心的偷窥今天黑板上的内容。刚才,明明你不在教室的呀,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尴尬、紧张的满脸通红,因你的带着爱的笑而使我并没有感到非常的害怕,我那紧紧抓着窗户横条的双手不知不觉的一下子松开来,踮起的脚尖没有配合的准备而使我一个趔趄的想跌坐到地上。你迅速的伸出背后的双手,搀扶着我的手臂,我稍稍一站稳,就想一溜烟跑掉,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此刻的你,我想你一定会先让我给你一个解释的,而我深知自己并没有理由。
我俩就那样站着,都不言语,你还是微笑的看着我,而我的目光却无处安放,最后只能低着头凝视着你那浅蓝色的运动裤,一动不动,慢慢的那种蓝渗透进我的意识中,我的世界便一片蔚蓝起来。也许,你站累了,也许你知道再等我也不会先开口的,于是你主动“投降”了。你拉着我,来到操场的边缘一处极其茂密、厚实的青草地上坐下。
我多么希望能给我十分钟时间,回去收拾一下再过来和你对面坐呀,因为我的右鞋头下午追赶羊的时候跐破了一个洞,大脚趾头正好从洞里悠闲自得的伸出头来,我试图把它缩回去,但是鞋子太小,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我双臂环抱小腿,双手交叠捂着鞋头,下巴放在双膝上,这时视线正好对着我的双手,又担心我的目光会引导你的视线也看向同一地方,从而出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于是我抬起头用强装镇静的无谓表情看着你的嘴(我不敢和你对视),我看到那饱满充满活力的嘴唇先是唇角上扬,继而蠕动着,然后听到你说: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温和、厚重、富含磁性又略显沙哑的美妙嗓音呀,一下子浸润进我的灵魂中,这是我所听过的最美妙、动听的声音了,犹如天籁之音让人不知不觉陶醉于其中。
你不再继续言语,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的眼睛,等待着我的回答,我的心脏一阵砰砰狂跳,神情也一定显得极其慌乱吧,我低下头嗫嚅着说道:
“王冰妹,十一岁!”
我的声音犹如一缕细细的炊烟,像是一不小心从喉间溜出来,生怕别人听到似的!那扭捏的声调,当我自己回想起来时都感到了难为情的脸红。
“你怎么不上学呢?”
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然后站起身来准备走,而你一把拉我又坐下,也不继续追问,而是掏出裤兜内的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递到我的手里说道:
“以后想听课,直接去教室里,最后一排那个桌椅就是你的座位!”
然后,你利索的双手撑地一下子站起来,轻快的吹着口哨走了,步态是那样的阳光、潇洒、迷人。我朝你离去的方向望着,直至身影消失许久许久,才缓缓的回过神来。
我看着手中米白色的中字本和黄色的铅笔,一切显得是那样不真实,仿佛梦般虚幻着!
从来没有敢奢望的想过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学习,而且是坐在教室里,并且是老师的主动邀请,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以致在渐渐浓郁的夜色中幸福的哭了起来。
夜晚,躺在床上,思绪缠绕着灵魂而无法入睡,要是此刻你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好好的回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何尝不想去上学呢?你可知道,上学是我魂牵梦绕的梦想,而只能是梦想,也只可以在梦里去想想,又怎敢去放进现实呢!
我的叔叔,也就是我的继父,是一个酒鬼,整天不务正业,只知道喝酒、玩乐,每当喝完酒就会疯疯癫癫的找事打我骂我,妈妈也不敢阻拦,好在我很听他的话,也还能活着,要不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上学?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他宁愿拿着妈妈辛苦缝补浆洗挣来的碎钱去斗狗也不会留下一毫让我去上学,甚至我觉得他扔给乞丐也不会花在我的身上。
他从来没有对我笑过,每当我看顾的羊出栏卖了一笔钱的时候他是最开心的吧,但也只是目光毫无波澜的看看我而已,但少了平时的仇恨、敌视,但我已经激动的心花怒放了。
妈妈自从有了弟弟之后,更是忙得无暇顾及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也不愿意再让她劳神费心的为我的事生气,因此每次叔叔打骂时,我尽量的忍着疼痛,忍着委屈,一声不吭,等他的气消了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时,偷偷的去操场的最边缘与庄稼地相接的地方一个人坐着伤心、哭泣、落寞,等到一切悲伤的情绪全部释放掉后,我还得回这个家来活着。
每当独自坐着的时候,我望着前边影影绰绰的庄家秧子,看着身后一片寂静空旷的操场,还有那随着云的厚薄忽明忽暗的夜空,一切显得那样诡异、无常,但是我不害怕,真的,一点也不。我觉得我早已死掉了,这具没有人爱的躯体,谁想要就拿去吧,也不稀罕。
自从妈妈改嫁后,我就变的不爱说话起来,特别是发现继父讨厌我后更是不愿意再说些什么,我想少说话也有好处吧,至少不会祸从口出。但是,后来一次高烧过后,大家都认为我被烧成了哑巴,而他们觉得我哑就哑吧,也无所谓。于是,借着这个机会,我彻底的不愿意对他们说一句话了。这样,我的世界也安静了不少,慢慢的彻底爱上了宁静,爱上了一个人独处,如若有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我会莫名的心烦意乱,而每当我一个人时才能感觉到身心平静的舒适。
我一个人时孤单但并不孤独,每当我把一切难耐的委屈哭出来后,心情会舒畅很多,然后会对着天上的月亮、地上啾啾叫的虫子甚至飘飘然摆动的玉米叶子说一些心里话,它们可比人好多了,从不挑剔你话语的漏洞而针锋相对的反驳、讥讽你,相反它们会沉默着等待你说出更多来,直到你说的痛快淋漓,说尽想说的一切之后还会欢迎你下次再来,而下一次,它们还是如此的默默倾听者。所以,我爱它们胜过了爱人。
我对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了眷恋,有的只是行尸走肉的活着,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活着,为什么不去死呢?真的,我尝试过去自杀。那是去年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在家里帮妈妈洗衣服,邻居张宁的奶奶带着他来我家,向妈妈严厉声诉我打了她孙子。哈哈,妈妈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了我,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寒心!我不想辩驳,再说人家也没有给你辩驳的机会呀,通过打我他们出了气而言归于好,而我像是一个沙袋般被遗忘在一旁!我心死般绝望的准备回到我的小破屋,在走廊上,我不经意间看到在房檐下窗台上方挂着一瓶农药,那棕黑色的玻璃瓶重重的在那坠着,在冬日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显得那样凝重、孤傲,从每次用它时妈妈谨慎的神情我知道它一定毒性很强,足以送我进入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未知总是让人害怕,但是于我而言,还有更难耐的地方了吗?我并不怕那个神秘的世界是如何的恐怖阴森,我想我在这人世间已经淬炼的足够应付一切妖魔鬼怪。但,请别攻心,像母亲这样激裂我的心!
我站在那里深深的望着那瓶农药,足足有十分钟之久。这期间我大部分时间是木然的望着,脑子一片空白,偶尔会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是苦的还是无味,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想象喝下去之后我的身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比如我的器官会怎样的被腐蚀坏而失去了功能,以及由此引起的疼痛会不会扭曲我的身体,如若放在现在我会考虑的,毕竟我已经中年也深知它是如何发挥威力的。而那时,只关注味道是否奇特,赌气的想一死了之。当然,那时是勇敢的。人长大了,就怕死了。
后来,我当然没有喝下去。可能想到喝了它继父会觉得可惜了他的农药而打我吧,我还是怕他的。
就在我孤单、寂寞,对人、生活心灰意冷的时候,你的笑容重新唤醒了我对生活的觉知。像是漆黑无边的夜晚,出现了一丝光亮,虽然是那样弱小的不可捕捉,也不敢笃定的去确认它的存在,但是它至少使一具死了的尸体有了呼吸,虽然微弱,但终于是一个活人了。
我活了过来,虽然虚弱不堪,可我是在人间了!
我在床上重复回忆着短暂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反复的咀嚼、回味每一个细节从而推断你的内心波动,希望能找出你喜欢我的证据来。我想这一晚是我十一年来最幸福的一夜了,没有之一。
有时候会不真实般的怀疑,真的是有人对我笑了吗,而且还拉了我的手,给了我礼物,更不敢想象的是可以让我以后理直气壮的看着黑板,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每当回想起你专对我的那抹勾魂摄魄的天使笑容,就会控制不住的笑出声来,转念想到我可能自作多情时又是那样心灰意冷的如坠入冰窖般失意,我告诉自己别去想了,不要再去做梦了,但是还是控制不住的不停想你,幻想着幻想着公鸡开始打鸣了,而我依然毫无睡意。
我,彻夜未眠。
那时,我还只是个孤单、纯洁的孩子,而不知道这已经是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