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万章(上) (1)

【原文】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1]。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2]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3]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4]:我竭力耕田,共[5]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6]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7]天下而迁[8]之焉;为[9]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

“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10];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11]。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注释】

[1]旻天:泛指天。

[2]慕:思慕、爱慕。

[3]长息:公明高的学生。公明高本人是曾参的学生。

[4]恝:无忧无虑的样子。

[5]共:通“恭”,恭敬。

[6]畎亩:田间地头。

[7]胥:视。

[8]迁:移交、传。这里指把天子之位传给舜。

[9]为:因为、由于。

[10]少艾:美貌的少女。

[11]热中:急躁、烦躁。

【译文】

万章问孟子道:“舜走到地里,抬头望着天空,一边诉苦,一边哭泣。请问先生,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孟子回答道:“因为他对他的父母是既爱又怨。”

万章问道:“‘如果父母喜欢自己的话,高兴而又不忘记父母的喜欢;如果父母不喜欢自己的话,忧愁而又不抱怨父母。’按照先生的说法,舜是抱怨父母了吧?”

孟子回答道:“以前,长息问公明高说:‘关于舜到田地里去的事,我已经听先生解释过了。但是舜望着天空诉苦和哭泣,还抱怨父母,对父母的这种态度让我不能理解。’公明高回答道:‘这不是你所能明白的。’公明高认为,孝子的心是不会这样无忧无虑的,比方说,他认为,我很努力地在地里劳作,恭敬地尽到做儿子的职责。如果我这样做,父母还不喜欢我,我就没有什么责任了。舜却不这样想。

“尧指派自己的九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大小官员,带着牛羊和粮食到田野里侍奉舜,投奔舜的士人也很多,而且尧还把整个天下传给了舜。舜却因为不能使父母顺心,因此像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样四处游荡。天下的士人都投奔他,这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但却不能让舜消除忧愁;美丽的女子侍奉他,这也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舜娶了尧的两个女儿,但却不能让舜消除忧愁;无穷无尽的财富,也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舜富有整个天下,却不能因此消除忧愁;尊贵的地位,这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舜贵为天子,却不能因此消除忧愁。

“天下士人的追随、美丽的女子、无尽的财富和尊贵的地位,没有一样能让他消除忧愁,只有顺了父母的心意才能消除它的忧愁。人在小的时候依恋父母;懂得喜欢女子的时候,就依恋年轻漂亮的女子;结了婚以后,就依恋自己的妻子;做了官就依恋国君,如果得不到国君的信任便焦急万分。不过,最孝顺的人应该是终身都依恋父母的人。到了五十岁还依恋着父母的这种精神,我在舜的身上看到了。”

【阐释】

自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起,尧、舜、文、武,是儒家也是中国思想文化界一致称道的历史人物,且引用频率很高;是儒家树立的圣君之最高典范,后世帝王效法的崇高榜样。这一章中心是赞扬舜的大孝。孟子认为,舜虽贵为天子,得到了人人都愿得到的东西,如天下士人归附、女色、财富、地位,但他并不高兴,他内心的忧愁是,还没有得到父母的欢心,年五十仍思慕父母。所以儒家把他树为大孝的典型。

儒家认为,从个人品质来说,孝为百善之首,是第一位的,从天子以至庶民都是如此。这是中国伦理道德的核心,只有有了这个“孝”的核心,扩而充之,才能构成其他的善行。当然,舜这个典型是在以氏族宗法社会为特征的时代里树立的,后世此种观念也不是没有变化,如当个体的“孝”与社会群体的“义”发生强烈冲突时,儒家还是提出要“大义灭亲”之说;而发展至近现代,舜这种行为似乎匪夷所思,且有违儒家“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政治理念,实为“愚孝”之举。儒家的观念,也并非一成不变的。

终身都爱慕父母的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终身都只爱慕父母,其他如年轻漂亮的姑娘、妻子、国君等统统不爱。

另一种是既终身爱慕父母,又不妨害爱姑娘,爱妻子,爱国君等。若以弗洛依德博士的观点来看,第二种是正常的情感心态,第一种则出于“恋父”、“恋母”情结了。

孟子这段话是通过对大舜作心理分析后引出的。大舜由于没有得到父母的喜爱,所以,即使获得了绝色美女和妻子,甚至自己已做了国君,达到了权力和财富的顶峰以后,也仍然郁郁寡欢,思慕父母之爱。

所以,如果我们要做到“大孝”,那就应该既“终身慕父母”,又爱少女和妻子,这才是健康正常的心态。

【原文】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1]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2]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3]焉,不宿怨[4]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5]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注释】

[1]放:流放。

[2]有庳:地名。

[3]不藏怒:不在心里积压怒气。

[4]不宿怨:不在心里存留旧怨。

[5]暴:残害。

【译文】

万章问孟子道:“以前,象每天都把谋杀舜当成自己的任务,后来,舜做了天子,却只是流放了象,并没有杀他,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道:“其实,舜是分封象当了诸侯,只是有些人以为是流放罢了。”

万章又问道:“舜把共工流放到了幽州一代,把■兜流放到了崇山一代,把三苗部落的领袖驱逐到了三危一带,还在羽山诛杀了鲧。这四个人被治罪后,天下都归附了舜,因为舜惩罚的都是不仁的人。而象是最不仁的一个人,舜却封他做了诸侯。那么,在象的封地内的百姓有什么罪过呢?仁人可以这样做吗——对别人都一律严加治罪,对自己的弟弟就封为诸侯?”

孟子回答道:“对于自己的弟弟,仁人不把怒气藏在心里,不把怨恨留在胸中,只是知道要疼爱他罢了。疼他,就想让他的地位变得尊贵;爱他。就想让他享有富贵。把有庳封给他,就是让他既尊贵又富有。如果自己当了天子,却还让自己的弟弟当平头百姓,能说是疼他爱他吗?”

万章又问道:“那么,有人却说舜流放了象。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道:“象不能在他的封国里随意行事,而是由舜派人去帮助他治理封国,还帮他收取那里的赋税,因此也说是流放。其实,象怎么可能对他自己的百姓施行暴政呢?虽然如此,舜还是时常想见到象,所以象也不断回来看望舜。古书上说:‘舜不必非要等到朝贡的日子,平常就以政事的名义接见有庳的国君。’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阐释】

孟子是在和学生咸丘蒙讨论有关大舜的事迹时顺便说到读诗的方法问题的。但他的这段话,尤其是关于“以意逆志”的命题,成为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的名言,直到今天,仍然受到现代文学批评专家、学者们的重视。所谓“诗言志”,语言只是载体、媒介。因此,读诗贵在与诗人交流思想感情。刘勰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情动而辞发”是“诗言志”;“披文以入情”是“以意逆志”。刘勰发挥的,正是孟子的读诗法。

至于现代批评家所说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强调鉴赏者的再创造,那就和孟子“以意运志”的读诗法相去较远了。

【原文】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1]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2]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3]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4],践天子位焉。而[5]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6]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注释】

[1]谆谆:诲人不倦的样子。

[2]暴:显露、显示。

[3]南河:舜居住的地方。

[4]中国:这里指位于政治中心的帝都。

[5]而:如。

[6]《泰誓》:《尚书》的篇名。

【译文】

万章问孟子道:“尧拿天下授予舜,有这回事吗?”

孟子回答道:“不,天子不能够拿天下授予人。”

万章问道:“那么舜得到天下,是谁授予他的呢?”

孟子回答道:“是天授予的。”

万章问道:“天授予他时,反复叮咛告诫他吗?”

孟子回答道:“不,天不说话,拿行动和事情来表示罢了。”

万章问道:“拿行动和事情来表示,是怎样的呢?”

孟子回答道:“天子能够向天推荐人,但不能强迫天把天下授予人;诸侯能够向天子推荐人,但不能强迫天子把诸侯之位授予这人;大夫能够向诸侯推荐人,但不能强迫诸侯把大夫之位授予人。从前,尧向天推荐了舜,天接受了;又把舜公开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所以说,天不说话,拿行动和事情来表示罢了。”

万章又问道:“请问推荐给天,天接受了;公开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是怎么回事呢?”

孟子回答道:“叫他主持祭祀,所有神明都来享用,这是天接受了;叫他主持政事,政事治理得很好,百姓很满意,这就是百姓也接受了。天授予他,百姓授予他,所以说,天子不能够拿天下授予人。舜辅佐尧治理天下二十八年,这不是凭一个人的意志够做得到的,而是天意。尧去世后,舜为他服丧三年,然后便避居于南河的南边去,为的是要让尧的儿子继承天下。可是,天下诸侯朝见天子的,都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去,却到舜那里去;打官司的,都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去,却到舜那里去;歌颂的人,也不歌颂尧的儿子,却歌颂舜。所以这是天意。这样,舜才回到帝都,登上了天子之位。如果先前舜就占据尧的宫室,逼迫尧的儿子让位,那就是篡夺,而不是天授予他的了。《泰誓》说过:‘上天所见来自我们百姓的所见,上天所听来自我们百姓的所听。’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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