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民风比试最后的角逐日期,越来越近了。丽姚一面练着《孔雀东南飞》,一面盘算着该如何小心应对。
偶尔听菊韵菊妍她们说起江府,丽姚也会假装无意地留心侧耳去听。入耳皆是她们满口称赞江府大小姐是如何的一个厉害角色,区区一个女子便可把粉晴轩和江府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全扬州城可没人敢小瞧了江府的实力。
又想起任良早春陪任夫人去过粉晴轩一趟,回来后任夫人更是对江浸月赞不绝口。任辰笑着跳着去拉任良十指分明的手,问任良可都是真的。
她偷眼去看任良,只见任良敛了敛眼帘,点了头并不说话。任辰只好去拉任夫人镶了貂狐皮的衣袖,闹着下次她也要好好地见一见江浸月。
菊韵说,她陪任夫人去庙里上香时曾见过江浸月。说起这事时,菊韵眉飞色舞的。菊韵说,她极为难得地见着了江浸月低头顺眉的模样,显得那样的娇羞。
丽姚听了不免想,那江浸月横眉冷对时,必定也会显得别样的娇媚。不知她回头一笑,是否会让人觉得阳光一片灿烂?她矗立窗边,是否也会让人觉得阳光一片明媚?
听得多了,丽姚不免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会有这般的作为和口碑?存了这个好奇,丽姚特意绕去了粉晴轩。
她便静静地隐在熙熙攘攘的十里长街人海里,透过那些接踵而至的各色行人高低不一的肩膀,朝粉晴轩中厅看去。只不过一眼,丽姚便看得见江浸月被那些达官贵人的女眷围着在谈笑风生。
离得远,并听不到她们说的话。但丽姚眼力极好,隔得再远也瞧得出江浸月并不是那般倾国倾城的美人。不过五官还算清秀,让人看着极为舒服。一颦一笑虽不说是颠倒众生,倒也算是别有一番独特的韵味。
此刻远远地看去,丽姚只觉得江浸月的笑拥有让人安心的魔力。丽姚想,江浸月该是执着而善良,坚持而不盲目的人。
好似感受到了丽姚从人堆里投向她的目光,江浸月朝粉晴轩门外望了望。没看到人,忽的自己笑开了眉眼。
丽姚隐在一边瞧见了,只觉得江浸月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眸子清澈荡漾。谁会为了盼住她那流转的温柔目光,不远万里地千辛奔赴?
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想法,主人说,再过不久他们的计划便会如愿以偿。那时明月依旧会照亮天涯,最后谁能得到这笑意浅浅的蒹葭?
为着这突然冒出的想法,丽姚垂了手,紧紧地贴着翠色的襦裙裙侧。不再看江浸月令人安心的笑意,急急地回了任府。
正想着任辰迎面跑了来,手上拿着开得极为热闹的粉色杜鹃,边跑嘴里边叫着,“丽姚姐姐。”
丽姚见是任辰停了下来,收了收舞衣纤长的衣袖,拢在身前急急去迎小小的任辰。“辰儿小姐,你慢点跑,仔细脚下。”
任辰小心翼翼地捧着花来到丽姚面前停下来,献宝似地扬起手里的那捧杜鹃花,嘻嘻地问,“你看这花好看吗?”
也不作他想,丽姚柔和了神色点头,“好看。”但总觉得任辰手里的那捧杜鹃花少了些风采,又低头认真地看了看。
丽姚想,该是花种不是金达莱的缘故,那花朵并没有那般大而艳丽。
把那捧杜鹃花塞到丽姚手里,任辰似做了件大事一般,“好看便送给你了,就当做是犒劳丽姚姐姐勤于习舞。”
不管她纠正了几次,任辰还是唤她“丽姚姐姐”,任良听了也摆摆手随任辰去了。丽姚心里却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看着任辰手里的那捧粉色杜鹃,一时思绪万千。
若是那年她没被清兵掳了去,现下弟弟也该长得同任辰这般大了吧?
没想到,七年的时光,竟过得这样快。
念及弟弟,丽姚心里一酸。若是没有那场战争,姑姑也不会受了惊吓落下病根,回到宫里不到三年便没了。
接过任辰手里的花,丽姚忽然笑了。任辰揉了揉眼睛,顿时惊讶地道,“丽姚姐姐,你终于是笑了!我第一次见丽姚姐姐的笑,竟然比这春日里最亮的一束阳光还要温暖呢。”
听任辰人小鬼大地夸着她,丽姚刮了刮任辰小巧的鼻子,“这些大话都是跟谁学了来的?”
逗得任辰又咯咯地笑开,小心地拉过丽姚身上美丽的舞衣袖摆,轻捏在手里不肯松开,“可惜哥哥不在,不然看到丽姚姐姐笑了,肯定也开心的。”
没想到,她给他们的印象,竟是不苟言笑?
跳得累了,丽姚拖着舞衣到院里的梅花树下歇息,望着空荡荡的清风苑,脑海里又闪过姑姑的影子来。
她的姑姑身份高贵,是朝鲜仁祖的王后,也是一位极为能干的女子。祖父告诉她,她周岁时她高高在上的姑父仁祖陛下召他们全家进宫去看望姑姑,便是她尊贵无比的王后姑姑韩氏抱着她接受来自各宫娘娘的拜见。
不曾想她周岁没过多久,到了皇明天启七年,仁祖五年,皇太极以朝鲜“助南朝兵马侵伐中国”、“窝藏毛文龙”、“招我逃民偷我地方”、“先汗归天……无一人吊贺”四项罪名,对朝鲜宣了战。
仁祖得到后金大军南下、定州失守的消息,顿时惊恐万状,速速将后妃和重臣家眷送到江华岛避难。后金攻势极强,阿敏部将乘胜前进,先后攻占了他们的安州、平壤,至中和乃停止前进,驻营安扎。
此时仁祖也已逃往江华岛,并命她的祖父和父亲到后金营中投书求和。经过为期一个多月的谈判,他们迫于后金的军事压力,基本上答应了后金提出的入质纳贡、去明年号、结盟宣、约为兄弟之国等要求。惟有“永绝明朝”这一条,祖父得了仁祖陛下的授意,和父亲誓死不同意。
最后还是阿敏让步,向朝鲜表示“不必强要”。三月初三,仁祖率领群臣和后金的南木太等八大臣在江华岛焚书盟誓。
这些当然不是那时年幼的丽姚所能记住的,而是后来她识字了翻看史书,上面记载了这次入侵,在朝鲜历史上被称为“丁卯胡乱”或“丁卯虏乱”。
打从丽姚记事起便知道,他们朝鲜历来便是皇明的藩属国。祖父年轻时便是派往明朝朝贺的朝天录,后来仁祖陛下又指派了父亲。
母亲和她说过,一次在款待明朝使臣的宴会上,仁祖陛下即兴赋诗,得到使节高度赞誉时,高兴得连连敬谢不敏:“大人过奖,小王惭愧”。
每每提及“丁卯胡乱”,仁祖陛下总是一副戚戚然的神情。说皇明的崇祯皇帝不仅不责怪他,还表彰他们朝鲜“君臣大义,皎然日星”。
后来,仁祖又立了赵氏为王后,但这些年来还是待丽姚极好,时不时接进王宫去陪他说说话。
丽姚记得七岁那年,有一日仁祖携了她到百花齐放的宫苑里赏花,让她即兴地说句应景的话来。
也不知怎么的,丽姚只稍把眼移到了怒放的金达莱上,便动了动仁祖握着她的手,信心十足地指了一圈满宫苑的花草,颇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仰着头道,“庭院满香花,花香满院庭。”
这一句话惹得仁祖赞许地大笑起来,蹲下去认真地看着她,不住地夸她,“姚姚果真是难得的聪慧女娃。”
夸得丽姚喜滋滋的,以为还有下文,没想到等了许久,她只见到仁祖陛下的眼里隐约有闪闪的泪光浮动。
丽姚以为自己惹仁祖陛下生气了,便伸出小手去替他拭泪。学了姑姑在世时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奶声奶气地道,“陛下别哭,我们朝鲜的子民还得仰仗了陛下的庇护呢!”
握住丽姚的小手,仁祖捏捏丽姚的鼻子,笑而不语。丽姚以为仁祖陛下该是不会说别的什么了,良久,只听到他说,“姚姚真是像极了你的姑姑。”
丽姚慢慢地长到了十岁,她的王后姑姑已经薨了七年。时光也走到了明崇祯九年,仁祖十四年,后金的崇德元年。皇太极正式由汗改称皇帝,改国号大清,族名满洲。
皇太极事先将此事通报她的仁祖陛下,希望朝鲜参与劝进。祖父和父亲上朝时闻讯大哗,朝鲜举国上下积累近十年的憎恶、羞辱情绪一并迸发。
在一片慷慨激昂的气氛下,仁祖拒不接见后金使团,不接受其来书。于是那年十二月二日,皇太极亲自统帅十万大军亲征朝鲜。清军渡江后,扬野战之长,舍坚城而不攻,长驱而南,仅仅十二日便抵达王京城下。
仁祖不得不再次将王妃、王子和大臣妻子送往江华岛避难,他则率领文武百官退守南汉山城等待各路勤王军的到来。同时派出崔鸣吉大人等人赴清营谈判,祖父那时已经上了年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还是请命要随崔鸣吉大人同去拖延时间。
她前去请求勤王军支援的父亲赶回南汉山城,见了仁祖陛下后,才知道他们胜负已定。但仁祖陛下为了保存仅有的一丝国威,拒绝出城投降。
不耐烦的皇太极下令用火炮攻城,同时清军又攻占了江华岛,俘虏了王妃、王子、宗室七十六人。消息传来,见大势已去,仁祖陛下才不得不和清求和。
丽姚自然是知道的,俘虏的七十六个人里,不包括她。
在前往江华岛时,难民大批大批地四处逃亡。即使是王家的车队,也在那样的情况下被难民挤散了。便是那一次逃亡,让丽姚流落到民间,被清军掳了去。
后来在塞外树影稀疏里,丽姚听人说,次年的正月三十日,她的姑父仁祖陛下率领群臣出南汉山城,徒步前往汉江东岸的三田浦清营拜见皇太极,伏地请罪。皇太极这才降旨赦之。
丽姚听了,只觉得她高高在上的姑父仁祖陛下和祖父父亲以及满朝的大臣,该是受了多大的屈辱,才下了这个决心?
那些看管他们这些奴隶的清朝士兵说,那日狂风大作,好似她被遣散到的这一片遍地黄沙里永不停歇的风沙一般凶猛。
他们说,大清和朝鲜筑坛盟誓,朝鲜去明年号,缴纳明朝所赐诰命敕印,奉清朝正朔,定时贡献,并送质子二人。
丽姚听两个换岗的士兵咬耳朵说,其实朝鲜依然向明朝求援,崇祯帝在辽东万分吃紧的情况下,还是派了部队从水陆千里驰援。但兵马尚未到,朝鲜迫于形势已先降。若是明朝支援的军队到了,不知道会不会逆转局势?
竟一时无法去关心这些了,丽姚闪身一躲,只听其中一个士兵说,“没想到明朝那狗皇帝还对朝鲜的投降表现出了极大的体谅与宽慰,非但没有怪罪朝鲜,反而切责是领兵的官员救援不速。”
丽姚听见他们还说,朝鲜朝廷中主战最坚决的洪翼汉、尹集、吴达济三位和父亲要好的大人被清军索要,在盛京就义,号称“三学士”。此役为朝鲜历史上著名的“丙子虏乱”。
她的世子哥哥李溰被迫长居盛京,另外一质子则由凤林大君和麟坪大君两位哥哥轮流担任。
听完这些别人茶余饭后讨论的消息,丽姚忽的一下倒在塞外干冷的寸草不生的沙地上,席卷而来的大风呼呼地一直在刮得大声作响,使得丽姚大病了一场。
在那样极为艰难的情况下,丽姚竟然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存活了下来。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奴隶该做的那些下贱活计,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多少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那日和往常一样劳作,有人前来他们所在的奴隶营。不知来人是何身份,营地上下皆是提了十二分精神小心地应付着,生怕出了纰漏。
忙完手上的活,丽姚饿得两眼发晕,踉跄地要回去觅些残羹冷炙饱腹。
谁想出了那简易的栅栏围着的圈地,没在意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人。丽姚用朝鲜语道了歉,那人没答应。